暮青瞧他一眼,轉拿了套軍服鞋子,提了角落裡的一隻銅盆便往帳外走。
聽韓其初在後頭怔愣問:“呃,周兄要出去換?”
“帳中有狗,不敢接近。”冷道一聲,出了帳子。
帳中一靜,不知是誰沒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聲便要沖出來,被韓其初攔了住。帳中鬧哄哄一團,暮青已去得遠了。
新軍依山紮營,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營帳,未走多遠便了林子,本想去林深換,卻聽聞前方有水聲,便端著銅盆走了進去。
月清冷,落清溪,波細碎,林深靜好。
暮青見溪邊有一石,便端著銅盆走了過去,石後乃淺灘,四瞧了瞧,見林中無人便解了帶。
月照石,不見石後年,卻見一道人影落在淺灘,纖若天上舞,哪是年影,分明是紅妝。
暮青初來軍營,尚不知這林子有無人會來,因此不敢解盡衫,隻解了外袍,俯便去麵前的盆子裡拿軍服。指尖剛及銅盆,作忽然一頓!
銅盆裡,一道人影遮了月!
暮青一驚,子未起,借著垂手之勢便彈出一片薄刀,抬手便了出去!
刀刺破月,風裡咻的一聲,起勢淩厲,去勢無聲。
暮青抬頭,見一人自溪邊遠行來,一步一步,漫不經心,袂卻染紅了清溪,恍若一路踏,偏那聲音懶得若天邊雲,“妃好計策,朕心甚服。”
暮青驚住,盯住來人,一時無聲。
步惜歡?他怎會在此!
岷山離汴河城外百裡,他天黑纔可出宮,此時已是深夜,他能來到百裡之外雖有可能,但此畢竟是軍營,他如無人之境也倒罷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尋到?
步惜歡噙著笑意走來,眸中卻寒涼如水,眉宇間落一片輕嘲,指間一抹雪寒,正是暮青方纔擲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未曾想過逃離,知道逃不掉,驚過之後便冷靜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尋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嗬。”步惜歡懶懶一笑,人已走來麵前。
就立在他麵前,後有石,退路已無,而他在前,看得見,夠得著,這令他莫名心安。
他還是喜歡這等能掌控的覺。
他笑著手,挑起一縷發繞在指尖,那般輕繾綣,眸中卻隻有寒涼,“朕不遠百裡來尋妃,妃可驚喜?”
暮青著步惜歡,冷笑一聲,“行了,不必繞彎子。你想怎樣,說吧!”
“朕想怎樣?”步惜歡眸中寒意似結了冰,笑意淡了去,“朕還想問你,你想怎樣!”
“如你所見。”暮青道。
步惜歡一笑,似被氣著,“如朕所見,西北從軍?朕倒不知,子也可從軍。”
“子既可問案,自然也可從軍。”
“是。朕以前不知子可以問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讓朕長見識,嗯?”步惜歡又笑,似被氣得更狠,“你可還記得與朕之間的約定?”
“記得,隻是已兩清。”
“兩清?”
“難道不是?”暮青直步惜歡,目坦,毫不躲閃,“陛下給我提示,我替陛下辦事。兩次提示換兩件事,顯然已兩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為何還要留在陛下邊?”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有痛,為那“不再需要”四個字。
暮青將自己發從男子指間拽出來,一眼地上銅盆裡的衫道:“勞煩陛下讓一讓,臣要穿。”
外袍已褪,隻穿著件中。那中尚是宮中的,薄淺,細碎波映上那,見前束著帶,玉般月裡纖弱,容卻偏清冷刺人。
步惜歡著,一時神竟生了恍惚。
恍惚間,暮青忽然牽了他的手。的手溫香玉般,他這幾日時常牽著,不想掙已是難得,如此主見所未見。
步惜歡又一怔。
這一恍惚一怔的間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著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執著的刀,隻方纔因突來的主忘了,如今那刀由送他懷中,步惜歡眸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該鬆手,卻強咬牙力一聚,將那刀往前斷然一推!
男子眸中出凜冽寒,未見他如何作,隻聽錚一聲刀子鏗鏘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間一!步惜歡大怒,忽然手,掐住了的脖子。
“你想殺朕?暮青!朕可薄待過你?”步惜歡手上力道倏然收,平日裡那一副漫不經心雍容懶散,此刻盡去,竟是了真怒。
暮青麵漲紅,卻目未。沒想殺他,隻是想傷了他的好趁機退走,沒想到他反應太快,手一時那刀已到了他前。不過,想傷他是事實,所以不辯解。
盯著男子,分明已虛弱無力,那雙眸子卻依舊含著倔強,隻是對視,他便能看清不打算辯解,亦不打算求饒。
那倔強燒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鬆,往上一送,了的下頜,俯下頭去!
月忽然變得暖,風也淺,那是一道他從未開啟過的風景,彷彿見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魚兒在溪中遊竄,那般。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攪,似要將那忽然離去,那不知歸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了他的不知名的緒都還給。
暮青驚住,鼻息齒皆是淡淡的鬆香氣,那香淡雅,卻似狂風暴雨捲林,在那狂風裡單薄難立,隻得隨風飄搖,會著吹打零落的肆。
月很,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氣息,他與的鋒卻在這和之外,似細碎波,淩。
那淩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隻知山林深遠,清風送來,他擁懷,不見容,隻聞痛聲,“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歡!你發什麼瘋!”
將他推開,眸中竄起怒火,灼灼燒人。
男子氣息尚浮,怔怔,那眸中痛意與眷織,如此真切,令一震。
他……
何時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覺有些,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覺,還是有別的緒,隻轉開臉,那本出口的怒斥竟換了番言語,“我……沒想殺你,隻想離開。”
男子靜立無言,紅裳隨風如雲,明波染,卻被那紅裳映紅,隨波一去千萬裡,痛意無邊。
“離開?”許久,他終問,“你就這般想離開?”
“想。”道。
這般乾脆,他怒笑,竟覺一口悶氣窩在間,憋悶難言。
“不想為你爹報仇了?”
“想。”
“那為何!”
“為何?陛下應該知道啊。”暮青著步惜歡,“自我查兇起,步步艱難,壁,勢單力孤,終不得不製於陛下。”
“……”
“我爹的死疑團重重,先是陳有良,再是柳妃,後是太皇太後,越查越深,真兇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兇手絕非我如今能殺之人。既如此,留在陛下邊,查出真兇後又如何?難道要陛下幫我報仇?”
“……”
“陛下給我殺父兇手的提示,我為陛下辦事以作換。若陛下幫我報仇,我又能拿什麼來換?”
“……”
“天子之怒,伏百萬,流漂櫓。庶民之怒,伏二人,濺五步。陛下一怒可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過自己與仇家兩條命,但便是這兩條命,也是庶民的。我寧賠上自己的命,也要親手為我爹報仇!可我勢單力孤,何以報仇?我隻有一條去西北的路,拚上一條命去掙那軍功,回朝封之日,便是我能憑一己之力查出那兇手之時!那時,千萬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級!”
山林幽深,字字鏗鏘,男子聽著,著,震漸替了怒容,換一副陌生神,似今夜才識清。
連要命的水匪都不忍殺,卻忍心絕然離他而去,當著他的麵走遠,一路不曾留回頭。為他肯熏啞嗓子,卻不肯忘記那場易。查兇問案世間獨有,綱常難容,他容,卻覺得他困了。
他終是錯看了,以為心,以為重,卻未曾看清中帶著的那幾分決絕、堅韌與驕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離去,那不知歸期,那摧刀相向,卻痛了他,告訴他未覺已深。
步惜歡閉了閉眼,月清冷,照見那容不似人間,卻落了人間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大漠荒原,杳無人煙,五胡滋擾,狼群相伴,風暴流沙,多將士埋骨風沙,活不到披甲京當殿封?你若留在朕邊,尚有一日能知殺父真兇,若執意去西北,許餵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無可能知道殺父真兇,為你爹報仇!如此,你還願去西北嗎?”
的眸清亮如星辰,一見底,隻一句話,“不懼千難萬險!”
男子一震,霎時無言,許久又閉了閉眼,長嘆,“你……果真如此驕傲。”
世間不願依附男子的子,心比天高,比兒郎驕。
“走吧!”步惜歡忽然轉離去,如同來時那般沿著溪邊遠去,亦如同今晨離去時那般一路未曾回頭,但他終是輸了心,紅袖舒捲翻飛間,夜裡四道寒落在溪邊,細一看,竟是三把長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剛剛刺步惜歡的那把落在腳下,遠那三把刀是賭坊贏錢那夜留在巷子裡的,他的人拾回去的,曾在刺史府那夜見過,他一直未曾還給,今夜竟還了。
“活著回來!”男子的雍容微涼的聲音隨夜風送來,“你若埋骨西北,這天下便伏百萬!”
暮青著前方,見那男子如一團紅雲漸逝在林深,久久未曾收回目,不知靜立多久,輕喃一聲,“多謝。”
以為他今夜會強帶回去,沒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營帳的時辰太久,不能再耽擱了。下心中諸般緒,將那銅盆裡的軍服拿出來穿好。軍中服製也有中,暮青未去上那件薄,直接將那軍服的中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換好,這才走去遠溪邊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綁回袖中,重新湊齊了一套。
未再那林深,端著銅盆便出了林子。
而那林深,男子一直停在那裡,直到見人走了,才道:“月殺。”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無聲無息,跪在了步惜歡後……
暮青回到帳中時,帳中四人果然齊刷刷看向。
韓其初鬆了口氣,“周兄回來就好,新軍營,軍中帳子甚多,咱們還以為你找不回來了,正打算去尋陌長來。”
大興步兵編製,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為陌。伍有伍長,什有什長,陌有陌長,各自帶領著手下的小隊。原本他們這五人裡應有一人為伍長,但因五人都是新兵,未曾練,也未有軍功,便沒有升誰當伍長。西北征軍時顧乾老將軍和魯副將帶了一支三千人的隊伍來江南,這些人便被安排暫帶新兵一路。
韓其初所說的陌長便是西北軍的老兵。
“腹瀉,林中解手去了。”暮青低著頭,走到自己席子旁,把銅盆放下。
章同嘲弄地哼笑一聲,“士族華穿不慣,水土不服了吧?”
暮青把盆子上搭著的華袍一掀,出滿盆子的枝葉和青草,頭也沒抬,隻就著帳中燈火將帳子隙鋪上一層青草,蓋上一層枝葉,再鋪青草,再蓋枝葉,直到將隙填得滿滿的,又將那緯錦華袍往上一塞,隙不僅不風了,瞧上去還好看。
暮青沒搭腔,章同有些詫異,還以為這小子虛榮又毒,正想找機會教訓他,沒想到他不出聲了。
其餘三人卻驚詫暮青做這些事的練麻利,士族公子錦玉食的,哪會這些?再瞧換了軍服後,眉細眼,臉黃薄,瞧著還真跟他們一個樣,是窮苦人家的年,那中年漢子和黑臉小子這才徹底鬆了提著的那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