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放是陸開林的父親。
程詢外放到廣東任職按察使之前,廣東場可謂一塌糊涂,百姓亦因此深陷水深火熱之中。
皇帝派程詢前去,就是去肅清場、懲場上的不法之徒。換句話說,皇帝是讓他去殺人的。為此,特地派當時的錦衛指揮使舒明達帶手下隨程詢前去任上——也怕奇才殺人太多,被狗急跳墻的人買兇刺殺。
程詢首次與萬鶴年打道,起源于一位名汪祖壽的一心向善的商賈。
汪祖壽當時富甲蘇杭一代,輾轉去了廣東,是為了幫朝廷賑濟兩廣百姓。
見到程詢,道明初衷之后,他對程詢直言道:“有一點,要請大人通融。來日在下要給朝廷的賦稅、兩廣的銀子,三二年,賬目都要經由按察使司。不合規矩,但是我信不過別人,別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幫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據,絕不會染指海上貿易。”
“除此之外——”
“沒別的了。”汪祖壽說。
“來日我若調任至別——”
汪祖壽道:“大人調離此之時,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風氣。”
程詢笑微微地凝視著汪祖壽,“您若守諾、為人清白,該我幫忙斡旋的,都會盡力。只是,您得明白一點,事到臨頭起反復的話,我定會翻臉無。”
汪祖壽笑了笑,“大人來這里一年的景,為多人翻案昭雪,懲戒了多貪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如今絕不是仁厚寬和的名聲。”
程詢朗聲笑起來。
事便這樣定下來,在程詢稟明皇帝、幫忙斡旋之下,汪祖壽以驚人的速度在廣東扎:出高價讓幾十間掌柜的把店鋪轉讓給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帶人去各地,以高于市價三的價錢,收購百姓家中存著的茶葉、水稻;收購上來的糧食八上按察使司,賑濟最貧苦的鄉鎮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銀三百萬兩,用做打造戰船。
對于此人近十年來經商的形,程詢也請舒明達幫忙查了,蘇杭一代的錦衛傳回消息:雖說無不商,但在商賈之中,汪祖壽是仁厚之輩。
有些百姓說是活佛顯靈了,有的說是財神爺降世了。
場形卻是大相徑庭。
從這時開始,程詢的簽押房就沒斷過員。問他為何越權干涉商人繳稅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壽經手諸事賬冊的人有之,氣沖沖來質問、威脅他的人有之。
他們就是要仗著天高皇帝遠裝聾作啞,就是要跳著腳地拉幫結伙找程詢鬧事。
程詢起初一概不理,沒時間:梳理汪祖壽及時上來的賬目、賬存檔,跟皇帝討得力的專司這筆賬目的人手,向陸放討要賑災的兵、去最貧窮的鄉鎮縣城賑濟……哪一件事,都比應付那些員重要。
員因為他的避之不見,肝火更為旺盛,六名知府、四名縣令聯名上疏告他的狀,大意是他與商賈勾結,牟取暴利,汪祖壽剛到廣東,他們便已發現諸多端倪,懇請朝廷派史來徹查。
不是程詢消息靈通,那些人本就沒想瞞他,四放話。
十個聯名上折子的人,竟有懋遠縣令萬鶴年——那個算是廣東當時碩果僅存的清。
要知道,萬鶴年管轄的懋遠縣,一萬人左右,一直窮得叮當響,如今是賑濟的縣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見一見,何況對方一直在等著。程詢當即喚人去請。
程詢沒換服,坐在長案后方。
萬鶴年量不高、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強的面相。見程詢一便,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停下腳步。
程詢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
萬鶴年卻道:“卑職此番前來,是為公務。請程大人換上服,卑職才好詳細稟明。”
程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離職守的罪,再說別的。”
萬鶴年皺了皺眉,冷笑一聲,眼含鄙夷地著程詢。
程詢睨著萬鶴年,眼神由溫和轉為冷凜。相對而言,貪污吏不足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這種墨守規冥頑不靈的清。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憤;不整治,日后他底氣更足,時不時地給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響大局的人,在程詢這兒,與贓沒有任何區別。
對視片刻,萬鶴年斂目看著地上方磚。
程詢語氣涼颼颼的:“坐下說話,或者,走。”
“卑職站著說話。”
“說。”
萬鶴年道:“商賈汪祖壽的事,卑職不知大人與陸部堂是如何說了皇上,但卑職以為,二位犯了大忌。”
程詢側轉形,換了個閑適的坐姿,“怎麼說?”
萬鶴年瞬間義憤填膺起來,“商賈是什麼東西?府怎可與商賈糾纏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賈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擔得起的干系?!”
程詢眸子微瞇,“不過五十來歲,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讀皇上的旨意時你沒聽到?邸報上的字都不識得?”
“圣旨、邸報怎麼來的,程大人比誰都清楚。”萬鶴年又冷笑了,“卑職實在是想不通,汪祖壽為何誰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轄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確是會給百姓一些甜頭,可誰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要打通了海上貿易這條路,眼下他付出的這些銀子,比起他要賺到的,不過是九牛一。況且他那架勢,分明是有備而來,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與他商議妥當了一些事!”
程詢不屑與他解釋,“說得好。這些你寫到折子上就是。”
“卑職要奉勸程大人一句,上有黃天,下有厚土,中間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總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詢問道:“你對得起懋遠的百姓麼?”
萬鶴年語聲鏗鏘有力:“卑職無愧于心!”
程詢追問:“汪祖壽賑濟懋遠的糧食,你收不收?”
“為何不收?本就是不義之財,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詢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會兒,道:“回去。糧食三兩日就到懋遠。”
“卑職已安排下去,縣丞可代為簽押。”
“好。我素來欣賞氣的人。”程詢從容起,吩咐左右:“更,升堂。”
“是!”
萬鶴年再看到的程詢,穿三品大紅服,凜然之氣令人不敢視。
程詢落座,著下方的萬鶴年,驚堂木落下,沉聲道:“來見本,可有上峰允準的手諭?”
“……”萬鶴年哽了哽,“大人容稟……”
程詢抄起一把令簽擲于地上,語氣冷如鐵:“擅離職守,還辯解,拉出去杖責!”
萬鶴年卻冷哼一聲,“若無天子詔命,卑職若非罪大惡極,大人便不可對員濫用刑罰。”程詢來廣東一年了,所經手的案子、查辦的員,自來是先上報刑部,不曾行使先斬后奏的無上權利,所有人就都以為,皇帝并沒給他最重的生殺大權。
程詢起,“萬鶴年接旨。”
萬鶴年一時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道,以萬鶴年挨了十板子收場。
萬鶴年被杖責送回懋遠縣之后,養傷數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但是,細枝末節流出他對程詢乃至朝廷的不滿,這緒無形中也影響到了當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欽天監便有人反復稟明皇帝:廣東將有幾十年不遇的天災,該盡早防患于未然。
皇帝平時總覺得欽天監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對于這種事,選擇寧可信其有,命兩廣總督陸放、河道總督抓鞏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范措施,并特地傳召命程詢協助二人。
程詢絞盡腦,幫河道總督完善細節,幫百姓安排退路、討要補償,力求把可能發生的幾十萬災的數目減至幾中之一。
懋遠縣地勢很低,鄰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種植水稻茶葉為生,坡地最下方是沒有用的荒地。若澇災發生,主干道便要分流削減水勢,懋遠是所在區域最適合之。若分流,勢必湮沒百姓的田地。這形的地方有幾個,為了大局,程詢、河道總督以及陸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擇:一分流不功,便會影響甚至摧毀全盤計劃,讓廣東幾十萬百姓置于修羅場,輕則失去家園,重則葬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會無條件地選擇理解支持,但是,程詢并不敢指萬鶴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到底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集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請錦衛攜圣旨給當地員,帶兵說明災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補錢糧,皇上已恩準。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銳軍兵,留作搶救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都是天意。
那幾日,程詢并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幺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后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卻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實,留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兵趕至,等候他的調遣。
下午,起了風,太藏在厚重的云層后面,天沉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后,錦衛那邊有了回信:懋遠縣百姓已經陸陸續續遷移,只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衛覺出蹊蹺,去縣城里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后帶著兩名錦衛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回到衙門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面,軍兵尾隨在后,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后,披著蓑,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事,個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總督正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衛趕回來,稟道:“回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
程詢頷首,“帶路。”
河道總督對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只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堅毅、神肅然。
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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