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幽州帥羅是個經百戰的老將，他定然不會在與敵軍遭遇後，立即揮師上前一決生死。多年的行伍經驗會告訴他，眼前這夥敵軍是有備而來。無論在底層將領對周邊地形的悉程度上，還是於普通士卒的力方面，都不是他麾下那支已經趕了半個多時辰路的疲敝之師可比。

如果幽州帥羅是個不學無的紈絝子弟，在初次試探挫後，也會瞬間失去對獲取勝利的信心和勇氣。那樣，整支幽州軍便可以及時後撤，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戰局卻未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上述兩個條件，都與羅無關。他雖然自打八歲時起就被父親抱在馬前親臨戰陣，單獨指揮一支軍隊與名將沙場較技的機會卻不多。突厥狼騎勇則勇矣，在戰略戰方面的造詣與中原軍隊相比卻是一個在谷底，一個在雲端。況且即便突厥人真的派遣阿史那卻禺、阿史那骨託魯這樣的名將前來挑釁，羅藝豈敢讓一個方及弱冠的娃娃領軍迎之？

但是，能夠讓父親將完整的一支軍隊放心地付在手中，羅自然也非一個庸碌之輩。他不僅武藝出衆，兵法方面的造詣遠在普通年之上。校場競技，步兵、劉義方這些前輩將領已經不是他的對手。紙上演兵，秦雍、盧楚這些老行伍也要甘拜下風。每一項功的背後必然藏著無數汗水。而連續多年堅持勤學苦練的人，心智之堅定又豈是尋常紈絝子弟可比？

因此，在兩軍相遇之初，尚嫌稚的羅輕而易舉地便被博陵軍的僞裝所騙了過去。在兩軍手之後，心高氣傲的年又急於挽回敗局，犯下了第二個錯誤。

每個失誤都不算大，但連續的兩個失誤卻足以葬送一支軍隊。特別是在這支軍隊在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人作戰的況下，羅的疏忽與驕傲，已經將麾下弟兄們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幾乎就在他將騎兵扯向戰場外圍的同時，一直聳立在博陵軍本陣正後的那桿悄悄地降了下來。然後，幾乎沒引起幽州軍任何的注意，另一桿黑的大纛陡然升起。黑得如無星無月子夜般的旗面上，一個猩紅的“李”字迎風飄搖。

“嗚――嗚――嗚！”博陵軍的角聲急轉高。先是短短的幾聲，猶如銀瓶乍破。然後是冰河解凍，大江決堤。數十支號角以同一種節奏發出怒吼，慷慨、豪邁、顧盼雄睨。“嗚－嗚－嗚”“嗚――嗚――嗚”彷彿虎出谷的第一聲狂嘯，又像巨龍出淵後的歡快長鳴。

伴著高的角聲，激戰中的博陵軍大陣又是一變。兩支斜向支撐的“燕尾”前端漸漸合攏，後端漸漸擴大，在給敵人制造著難以承的傷亡的同時，一分爲二。兩列縱隊就像兩長槊般遙相呼應，捅得幽州軍節節後退。而就在這兩桿長槊的正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攻擊陣列轟然出現。

這是幽州軍非常悉的方陣，整整齊齊，四平八穩。但這又是幽州軍非常陌生的一個方陣，因爲在馬匹相對便宜的幽州，誰也不會用造價昂貴的鐵甲來武裝步卒。但此刻走在博陵方陣最前方的，卻是兩排頭頂鐵盔，穿鐵甲的重裝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幽州弟兄們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前排步卒們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面比大隋軍中標準橫刀寬上三寸，刀長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緩緩移來如同一座正在行進的刀山。

刀山緩緩前推，速度並不快，卻讓疲力竭的幽州軍到了巨大了力。有士卒用冷箭向了重甲步兵，被對方用盾牌一擋，“叮！”地一聲飛了出去。到襲的博陵重甲看都不看，包鐵戰靴踩上箭桿，輕而易舉地將其踩了兩段。

敵我雙方依舊在博殺，但注意力顯然已經被前進中的方陣吸引了過去。明眼人誰都明白，一旦那個方陣推近到最前方，場中的戰局就要背其所左右。但誰也無法讓方陣停下來，幽州軍不能，博陵軍不會。

“咱們上當了！”範仲謀在第一時間發覺了形勢的不對，啞著嗓子向邊的同伴提醒。

“無論如何，都得堅持到帥兜回來！”劉德馨抹了把臉上的人，森然說道。他不但看見了敵陣的變化，而且看到了敵陣後傲然立的黑戰旗。旗面上的那個斗大的“李”字，早已說明了一切。

今天大夥的對手就是李仲堅本人，怪不得博陵軍能把普普通通的步兵戰陣變幻出這麼多花樣！而輸在李仲堅手上，劉德馨並不覺得委屈。他、範仲謀、乃至羅都可謂初出茅廬，對手卻已經有著五年以上的作戰經驗，於生生死死之間走過了無數個來回！

眼下對幽州軍而言最關鍵的問題便是他們能於對方的正面攻擊下堅持多久。即便博陵人中有量的重甲步兵的存在，羅所率領的幽州輕騎依舊佔據攻擊力度和速度上的優勢。如果他能及時地搶佔有利位置並從博陵人側後發起攻擊的話，李仲堅即便能取得最終的勝利，損失也必將慘重到無法繼續對幽州軍尾隨追擊的地步。而羅卻可以帶領輕騎快速退走，回到束城堅守不出，進而把整個河間郡的戰局拉回昨天的僵持當中。

李旭卻不會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在理與朝廷、豪門之間的關係時，他略顯木吶，迂闊。在兩軍爭雄的疆場上，他卻對戰局的敏卻非常人所能及。快速向羅所在的方位了一眼，他算定了此戰的結果，斷然揮下了令旗。

“嗚――嗚――嗚！”角聲變得更急。“咚、咚、咚！”催戰的鼓聲也愈發激昂。走在重裝步卒正中央的張江聽到了鼓點聲中傳來的攻擊信號，扯著嗓子大喝了一聲，然後立刻拉上了面甲。

“前進，擋路者，死！”幾名大嗓門親兵齊聲重複，將張江的命令傳遍整個方陣。重裝步卒的行進速度立刻加快，順著自家兄弟用支撐起來的長廊，踩著先行者的跡，大踏著步，一步步向滿眼驚詫的敵軍。

“準備――”跟在張江後的郭方一時還不能適應角的變化，張得嗓子發乾。他出於流賊，打慣了一擊而走的襲掠戰。像今天這樣在步下與正規軍還是首次。當然，黃河南岸與瓦崗軍鋒的時候不能計算在，瓦崗衆人數雖然多，裝備和單兵戰鬥力卻遠不如大隋軍。包括眼前這支不算太正規的幽州兵。

聽著張江的號令，走在重甲步兵後的輕甲士卒斜向上舉起了手中的投矛。這是從原汾軍中繼承下來的裝備，重鉛混鐵爲鋒，拓木爲桿。長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造價也十分低廉，但用於近距離搏卻是比弓箭還方便的利。

“投！”眼看著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就要和敵陣親接，郭方重重地將手臂前揮，一百多桿投矛呼嘯著升空，掠過王須拔等人的盔纓，然後一頭扎進了幽州軍中。

“！”“！”“噗！”“噗！”投矛的聲音令人不忍猝聞。單薄的步兵輕甲被高速飛來的鉛刃像捅紙一樣捅破。隨後，鉛刃捅破皮，砸斷肋骨，穿五腹六髒，順著士卒們的脊背出來，將他們牢牢地釘在地面上。

飛來的橫禍面前，幽州軍幾乎無法做出有效反應。數手敏捷者勉強舉了一下橫刀，只能讓投矛的角度偏上一偏，卻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極個別武藝高強的夥長、隊正提起木盾擋在前，凌空飛而來的投矛居然將木盾直接擊裂。矛桿順著盾牌上的隙深逾尺，幾乎是著目標的口才勉強停了下來。在生和死邊緣徘徊的一遭的幸運者們嚇得立刻丟掉盾牌，頭也不回地向後跑去，連看一眼邊袍澤的勇氣都沒剩下。

“預備――投！”郭方快速舉起第二投矛，帶領邊弟兄們向敵軍擲去。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上，他幾乎能看見目標被擊中後的慘狀。被打懵了的幽州人抱著腦袋，在同伴的上蹦來跳去。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那哭聲要多哀傷有多哀傷。但是郭方心裡沒有任何憐憫，他是上穀人，家裡去年剛分到的良田和房子全在易水邊上。如果幽州軍贏得了這場戰爭，像他這樣級別不夠高，名聲不夠顯的將領會重新變得一無所有。

除非他打定主意重新去當流寇，繼續過那種四遭人白眼且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李旭已經讓他領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像很多搏陵軍將領一樣，嘗試過了人尊敬和食無憂爲何種滋味的郭方很難再回頭，也沒有重新一次苦的勇氣。

爲了保住自家的那幾十畝水澆田和剛剛蓋好的宅院，郭方只能對敵人痛下殺手。他讀過的書很，所以心中沒有李旭所面臨的那些羈絆。對於一個土生土長的上穀人而言，遠道而來打劫的幽州人就是外寇。雖然他們上也穿著大隋戎裝，裡說著和自己同樣的語言，但骨子裡卻和塞外胡族沒什麼分別。

連續三波投矛讓幽州軍充分領教的恐懼的滋味。在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的死亡威脅面前，任何激勵的話語都顯得蒼白。劉德馨和範仲謀兩個想盡一切手段來穩定陣腳，麾下弟兄卻非常不爭氣地快速後退。非但普通士卒像沒頭蒼蠅般跑，一些隊正、旅率也不敢再站立於投矛的打擊範圍。而博陵軍卻得勢不饒人，整個方陣快速過來，順著投矛砸開的缺口快速前推，勢破竹。

第三波投矛擲出後，郭方用腰間拔出了橫刀。他邊的輕甲步卒們也學著上司的模樣，雙手握住刀柄，跟在開路重甲之後大步前進。腳下的地面已經很，不斷有負重傷的幽州人從泊中探出胳膊，向他們請求憐憫。博陵士卒卻不肯停留，甚至連低頭給對方補一刀的事都無暇去做，只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斷地向敵陣核心突。

重甲步卒很快與幽州軍接。剛剛遭了連續幾打擊的對手本無法保持陣型，只能依靠個人的勇武與整隊的博陵軍支撐。在嫺的配合下，個人的力量顯得那樣微不足道。頑抗者就像狂風暴雨中的幾顆野蒿子般頃刻之間就被掃倒，混同爲地面上的。博陵軍包著鐵皮的戰靴毫不猶豫地從上踩過，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幾名對戰局到徹底絕的幽州士卒大喊撲向博陵軍陣。試圖用生命爲自己的袍澤贏得後撤的機會。他們兩眼紅，就像被到絕路上的野狼。他們心中充滿了悲憤與不甘，腳步卻無比地堅定。橫刀擊打在博陵士卒的盾牌上面，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間黯淡，生命之火也隨之向天空飄去。飄在半空中的靈魂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家軍陣已經向中間凹進了二十餘步。

先前令人畏懼的燕尾陣此刻已經徹底與方陣融合到了一，變了一個砸向幽州軍手臂。方陣爲拳頭，縱陣爲胳膊。而在這個犀利無比的鐵拳最後，是博陵軍堅實的肩膀。可以抵擋一切風雨的肩膀。

負責協調全軍和側後防的李旭指揮著一千多名步卒，用長槊組了一個弧形陣列與“拳頭陣”的尾段相接。如果羅帶著騎兵繞得距離不夠遠，貿然衝過來將剛好與半圓形鋼鐵叢林接。如果羅帶領騎兵繞向更高，在他殺過來之前，負責拖延時間的幽州步卒已經損傷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