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開封。
已近年終,開封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城中厚厚的積雪,昭示著明年的收,給了苦於今年南方旱災的君臣們一點安。只是東京城街巷上的積雪並不能久留,很快就被開封府組織的人力清掃一空,不會阻礙行人。尤其是從皇城南面正門宣德門一直向南延到州橋的街,寬達兩百步,本就是一座廣場,卻早已看不到半點殘雪。
北宋開封的皇宮,論面積並不算大,至遠遜於隋唐時西京長安的大明宮。朱溫在開封立都時,汴州早已爲勝地,人煙輻輳,戶口已愈十萬,本沒有大興土木的空間,只得把原來的節度使衙門改了改,住了進去。而五代各朝,都是紛紛而興,紛紛而敗,沒有時間和財富在皇宮上下工夫。等到宋代周興,太祖趙匡胤勉強將皇城整修了一番,而太宗趙義登基後,想著擴建皇宮,卻因附近的民家反對而作罷。
不過宮室再簡省狹促,也不會在門面上省工料。宣德門爲皇城正門,高近十丈,有五門橫列,“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飛雲之狀。莫非雕甍畫棟,峻桷層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朶樓,朱欄彩檻”,與其說是座城門,不如說是棟修造的樓宇,故而也稱爲宣德樓。宣德門兩側又有兩座副門,名爲左掖門,右掖門,形制比宣德門稍小一些。
宣德門後,是一片面積可容萬人的廣場,廣場之後的巨型殿宇便是開封皇城的主殿——大慶殿。大慶殿位於皇城中軸線上,是皇城中最爲雄偉壯麗的建築。但大慶殿只有正旦、冬至的大朝會,或與之同級的朝廷大典纔會啓用。如今日的朔朝參,則只啓用大慶殿西側的文德殿。
四更剛至,天仍是黑沉,冬夜的寒風依舊刺骨,可皇城前的街上已經熱鬧起來。這一天是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十五,乃是朔大朝參之日,僅比正旦、冬至的大朝會低上一等。在京的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參之權的文武員,都紛紛踏足街上,前往皇城參加朝會。街上的員,有著金紫,隨從多達百人的宰相、親王,也有單獨騎的青袍、綠袍小臣。即便不算隨從,只論,熙熙攘攘也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因爲朝會起得如此之早,走在街上的員隨從們大半都是肚裡空空。並非他們出來前廚中不開火,而是因爲就在街兩側,各有一條千步長廊,號爲廊。廊之中,就有許多攤位做著早點生意,水飯、爊、幹脯、肚肺、赤白腰子,南北餐飲琳瑯滿目,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本不需要將家中的廚娘或是渾家喚起。以街的寬度,並不會因爲長廊中多了些攤販而擁堵。
當員們在廊中吃飽喝足,陸續抵達皇城腳下後,都紛紛下馬。宣德門五道城門,正門慣常閉,當天子出巡或是朝堂大典時纔會開放。員們皆是下馬從宣德正門邊的副門宮。宰執們同樣走宣德旁門,不過卻能獨騎昂然自。宰執負軍國之重,得殊禮,可以直皇城,在第二道門方纔下馬。
又是一隊浩浩的騎隊抵達宣德門前,八十多人的隊伍比起百多人的宰相隨班要單薄一點,卻已遠遠超過其他文武員,這是執政才能到的待遇。八十多人以兩名腰繫金帶的朱吏爲引導,張起宰執纔有的青涼傘,簇擁著一名著紫方心曲領公服,腰佩金魚袋的中年文,直抵皇城前。
一見其人騎馬而至,猶在皇城外的員們,紛紛避道行禮。比起見到方纔宮的宰相陳昇之,還要恭敬上數倍。卻是如今最得天子寵信,有扭轉國家頹勢、一洗百年積弊之心的參知政事王安石到了。
王安石騎在一匹普普通通的騸馬之上,所穿公服上的紫已經被洗淡了許多。他肩寬闊,材高壯如牛,只是面黧黑,彷彿多年沒有好好洗過。曾有人說他和同樣材高大的文彥博,是牛形人能負重致遠,乃堪爲宰執之相,但如今擔任樞使的文彥博和王安石卻是水火不容,如同死敵。
在宣德門,王安石沒有多做停留,馭馬直皇城之中。他和文武百從宣德門進皇城,正面的是大慶殿的廣場。轉向左經過一道分割宮城中部和西部的橫門,抵達文德門前。王安石至此方纔下馬,徐步走進文德門中。
文德門後,是一條百步長的道,直通文德殿。道兩側,先是鐘樓、鼓樓一東一西隔路對峙。鐘鼓樓之後,隔著道又是兩條長廊式的宮舍,名爲東西上閣門。文武百穿過文德門後,並不是直殿中,而是要按照文武分東西兩班,在東西上閣門列隊,等待上朝。
王安石到得已經算是遲了,需要參加朝會的文武員已經到了大半,兩間閣門中站滿了人,卻是雀無聲,呼吸可聞。誰也不敢說,宰相亦是如此。史和閣門使們就在邊上盯著,若有大聲喧譁,或是站錯班次,不是當即被呵斥,就是朝會結束後,被彈劾砸到頭上。
王安石默不作聲地從後向前走,東班的員各自躬退避,爲他讓出路來。王安石腳步不停,只在翰林學士班稍稍一頓,不知爲何,六名翰林學士只到了五人,過去的老朋友、如今的死對頭司馬卻不見蹤影,不知又是因反對何事而稱病不朝。
想到司馬,王安石心中暗暗一嘆。隨著新法逐步頒行,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條約一項項出臺,司馬、呂公著、滕甫,這些老朋友們也是一個個跟自己分道揚鑣,甚至鼓朝論清議橫加反對。原本支持變法的,現在也因清議而沉默下去。
難道他們不知道國計如何艱難?!
太祖太宗的積累,在真宗皇帝迎天書,封泰山,大建上清應宮的過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仁宗即位後,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卻又由於黨項叛立國,而砸進了陝西邊陲的那個永遠都填不滿的無底裡。國庫至此已是勉強支應,但仁宗皇帝大行後四年,英宗又跟著駕崩,兩次國喪的耗費終於將國庫的最後一塊遮布都扯了下來。
對此司馬給出的辦法是什麼?減依例賜給參與國喪的臣子的封賞。
好高明的策略!
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終於能省下幾十萬來了!
義正辭嚴地說著君子不言利,也不見他們辭了俸祿,捐了家。如果所有的文臣都來個君子不言利,每年千萬貫的虧空說不定真的能填起來。
但這可能嗎?!
司馬敢這麼提議嗎?!
冗兵、冗、冗費,這三冗是大宋財計步履維艱的主因。其中朝廷養起的百萬大軍,吞吃掉了財政支出的八。其戰鬥力,也許還不如開國時,太祖皇帝麾下南征北討的十萬軍。
爲了減去龐大的軍費開支,仁宗朝的宰相龐藉曾經主持過裁軍八萬的艱鉅任務。他下了軍令狀,若有被裁士卒因此而叛,甘死罪。但視龐藉如父的司馬,卻從來沒有膽量說一句裁軍省費的話來,只是要天子節省再節省。
事不足,敗事有餘,王安石早看了這些清流。
越過一衆翰林學士,他繼續向前,一直走到隊列的最前端。站進東班中自己的位置,王安石手持笏板,閉目不言,等待朝會的開始。如今在他的前面,只剩下最後的兩名宰相,再上一步,便是位極人臣。
王安石沒有等待多久,參加朝會的員絕大多數都已到齊,上朝時間也到了。東上閣門使和西上閣門使計點過人數,作爲監察朝臣禮儀的臺,史中丞呂公著便領著兩位殿中侍史當先殿。
他們與宰執班而過,目不斜視,唯獨呂公著瞥了王安石一眼,閃過一厭憎。他的史中丞之位甚至可以說是因王安石而來,但呂公著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爲王安石並非善意,其目的不過是想將他時任樞使的兄長呂公弼趕出京城。
呂公弼爲樞使,執掌朝中軍政,最喜歡說的話就是鎮之以靜,以和爲貴,對王安石拓邊西北的政策大加反對。與另一位樞使文彥博一搭一唱,甚至差點將好不容易纔奪到手的綏德城還給西夏人去。後爲邊帥反對,其事不果,便把奪取綏德的種諤貶到隨州安置來安西夏。王安石難以容忍兩塊巨大的絆腳石繼續擋在前路上,否則接下去他對軍制、馬制進行改革的將兵法、保馬法必然會到掣肘。
文彥博資歷太老,一時難以搖,而呂公弼雖爲前朝權相呂夷簡長子,但底蘊比已位列執政幾十年的文彥博差得老遠,何況他還有個做翰林學士的弟弟呂公著。所以就在不久前,呂公著他便被舉薦爲史中丞,開始領導朝中的臺諫系統。
本朝爲防臣子弄權,把持朝政,宰執和臺諫中,通常不會有兄弟父子或是近親存在。一旦出現這種況,在位日久的一人必然要上書辭位,外放爲,從無例外。若是有人想賴著不走,史們就有事做了,有時候甚至連姻親同時出現在兩府、臺諫之中,都會到史們的彈章攻擊。這是個不文的慣例,很有人敢違反,呂公著既爲史中丞,自豈能不正,所以他大哥呂公弼在樞院的日子也不會有多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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