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余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後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余,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家夥,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隻當那位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後,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罵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後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心言語後,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後,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久了,學了好些不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態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份,隻說如果贏了那家夥,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帳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范。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范長後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樂得不行,抓起碟子裡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家夥是誰不?棋壇‘范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輕輕搖頭。
范長後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范長後趕起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歎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算得上是君子之,又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范短後,在你們兩人之間橫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至濃便轉淡,好好一對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幕的范長後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長後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致,隻得呆。
李吉甫對於下棋並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於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家夥,就都在一窩了。”
劉懷下棋極為專注,其實劉懷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是這般心無旁騖。
不知打譜多次的范長後當然也是如此,可謂落子之時,雷打不。
宋恪禮聞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興。
很奇怪,雖然與孫寅相識相相知不短了,可是兩人之間,從無什麼肺腑言語,孫寅總喜歡怔怔出神想事,經常神遊外。李吉甫在孫寅邊,也很主說話,往往就是安安靜靜看看書,想想場的大小事,衙門裡的高低人。
孫寅自顧自說道:“其實啊,范短先勝負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還真適合當,不適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國子監崇文館這些地方逛,不怕慢就怕快。宋雛……哦不對,宋雛呢,倒是貴在勇猛進,三年當侍郎,五年當尚書,十年當輔,哦又不對了,輔得我孫寅來當,才算名至實歸,宋恪禮你還是乖乖當你的一部尚書吧,大不了到時候我讓你六部尚書隨你挑便是。劉懷呢,千萬別鑽書堆裡出不來,做教書先生,沒啥大出息,撐死了也就是咯屁後,給個不上不下的中等諡號,什麼文潔啊文義啊文達啊,哪裡是諡,罵人呢不是……至於李吉甫你啊,湊合著在公門修行熬日子吧,記得沒事就多燒燒香拜拜佛,運氣好撈個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運氣不好的話,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錢度日了,估計娶個過得去的小媳婦都懸乎……”
李吉甫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
得,看樣子這位狀元郎還當真了。
宋恪禮又是搖頭。
京城夜之前,范長後宋恪禮告辭離去,劉懷當時起送至門外。李吉甫晚些離開宅子,劉懷幫忙提著燈籠送到小巷拐角,這才遞出燈籠。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歸,得還的!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扳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信不信由你!”
“別婆婆媽媽的,趕滾蛋!”
夜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筆不小的銀子度過難關。只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以為宗耀祖的李吉甫注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只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腳錦上添花,且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
可再難熬,到底是狀元出,李吉甫未來的仕途,只要沒有太大波折,終究是會越走越順當,不說什麼位極人臣,以離王朝歷任皇帝的氣量,還真沒有半道夭折的狀元,最差也都磕磕當上了從四品員。
那麼三五年之後,李吉甫一本奉版書籍的錢,當然掏得出,還得起。
那麼李吉甫現在將書賣了,哪怕是賤賣,也有兩百來兩銀子,對於李吉甫的那個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這筆銀子開路,肯定能邁過去。
狂士孫寅,既然能夠在科舉製藝之上冠絕離的讀書人,豈是死讀書之輩?當真是不諳世事不通人?
不可能的。
劉懷百集地回到宅子,看著那個翹起二郎翻書的孫寅,輕聲道:“哪怕明知多此一舉,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說聲謝謝。”
孫寅頭也沒轉,淡然道:“你替他謝我?嘿,小心以後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場上,不念你的,”
劉懷坦然道:“我與李兄,本就是君子之淡如水,雖味不如酒,可酒解饞,水卻能解。我從不希與李兄之間有任何利益來往,既然如此……”
孫寅打斷劉懷的言語,“錯啦,大錯特錯,你知道為何遍觀歷史,好像歷朝歷代的激烈黨爭,都是真君子輸得一塌塗地,而偽君子卻能捷報連連嗎?”
劉懷正要說話,又被孫寅打斷,這位狂士凝著那盞油燈,娓娓道來:“你不知道,就算你現在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錯的。君子喜歡自稱朋而不黨,真君子傻乎乎奉為圭臬,真這麼做了,要知道場登頂途中,最忌諱看似高朋滿座,實則孤立無援,落難之時,尤其是惹來帝王君主厭煩之時,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時候只會適得其反,為何?因為他們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順驢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臉皮的偽君子,和那些在賭桌上有膽子押上全部家當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幫著化險為夷。話說回來,你別以為偽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空空的讀書人,我告訴你,讀書人之品行高潔低劣與否,和他們讀過多書得到多功名聲,有一定關系,卻絕無必然關系,我問你,宋恪禮的父親祖父,永徽年間譽海外的‘宋家兩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寫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師,指不定幾百年以後,依舊有無數讀書人臨摹苦練,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詩詞歌賦無所不,隻說散文,我猜千年以後,評定什麼十大散文大家之類的,宋恪禮的那位父親,還是會有一席之地。可這父子二人,若說晚節不保,最終敗名裂,只是老輔張巨鹿不滿他們的文壇霸主地位,是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劉懷真信?我孫寅不信,或者準確說隻信一半。這件事要往深了說,掰碎了說個通,你得聽我說到天亮才行,因為涉及太多朝政事了,離科舉走勢,天下文脈興衰,江南輿論風向,吏禮兩部的沉屙,等等等等,估計你得聽得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