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虢第一個說話,“這有什麼問題,子思如今浪子回頭,再不似當年那般渾噩度日,是好事,我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沒道理推。”
然後元虢笑瞇瞇轉頭向趙右齡,故意問道:“趙大人,是吧?”
趙右齡瞪了一眼這個家夥,但面對王雄貴的近乎可憐的眼,於是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只剩下殷茂春沒有開口了。
永徽之春當中,殷茂春極為出彩,否則也不會被離前朝帝師元本溪當作儲相培養,比另外一人宋明要重更多。
執掌過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當今天下最當得起“桃李滿天下”譽的名臣,某種意義上,殷茂春比暫時比自己銜稍高權柄更重的趙右齡後勁更足。
王雄貴見殷茂春沒有說話,也不強求,也不敢強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後,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貴突然說道:“恩師當年曾言,書生治國,責無旁貸,書生救國,力所能及,唯獨不可書生國。”
元虢嗯了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說過。”
王雄貴沉默片刻,“當時西楚叛被平定,廣陵道那座薑氏廟堂的象,你們三人不曾親眼所見,大概不會知道那種讀書人只有在生死關頭,才願意展出來的人間百態。”
王雄貴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統中原後,修編前朝史書,總能看到一些笑話,什麼水太涼井太小,什麼我家徒四壁,無大梁無白綾。我以前不太願意相信,只是這一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才不得不信。”
王雄貴站起,來到窗外便是大雪紛飛的靠窗位置,“春雪樓慶功宴,陳芝豹和趙炳還有納蘭右慈三人聯袂而至,氣勢洶洶,樓下就是數千叛軍鐵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而出,出聲當場質問趙炳。而我王雄貴,與盧白頡同樣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雖怒而不敢言。”
王雄貴轉頭笑問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師當時在場,會如何說如何做?”
殷茂春陷沉思,趙右齡笑而不語。
元虢撚須道:“我估著吧,一輩子沒跟人過手的先生,會破天荒對趙炳飽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來,毫無顧忌。
同樣場修為堪稱大宗師的趙右齡亦是出會心笑聲。
王雄貴正襟,轉向窗外,鄭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歎息一聲,緩緩起,同樣正襟,作揖。
趙右齡與殷茂春相視一笑,同時起,作揖。
讀書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齊家!治國!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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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皇城一邊緣地帶,小院屋門半掩,目盲年輕人與相依為命的侍,兩人雪夜圍爐煮酒。
名杏花的婢憂心道:“公子,好像外邊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我去買菜的時候,聽說三位叛藩王一路打過來,只差沒跟盧侍郎的大軍撞上了,京城米價漲了好多,咱們再不多趕囤些,就麻煩了。”
如今以白之笑傲王侯的年輕人聲道:“放心,不著咱們。不過家有余糧心不慌,終歸是不錯的。”
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咱們守得住嗎?是不是只要顧大柱國的兩遼邊軍南下馳援,就一定能夠功平?可是連我都知道蜀王陳芝豹用兵很厲害,他幫著燕敕王他們為虎作倀,如何是好啊?”
執掌離趙勾的6詡輕聲說道:“那位白兵聖選擇接納吳重軒部大軍,不僅僅是想要戰決,也意味著他視線最遠的風,不在這座太安城,而是顧劍棠的兩遼邊鎮。”
杏花一臉茫然,“啊?他想什麼呢?”
6詡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小心翼翼遞給6詡一杯熱酒,這幾年朝夕相,兩人早已心有靈犀,雖目盲卻自然而然接過酒杯,在6詡低頭飲酒的時候,歎道:“唉,才二十來年太平景,就又要兵荒馬了。”
6詡角翹起,“咱倆大概能算是運氣好的,恰好剛剛活在這二十年裡頭。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夏以後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現在的孩子,都得膽戰心驚活著。”
展一笑,“公子說的是。”
6詡轉頭“向”半掩半開的屋門,抿起,神恬靜。
向公子的側臉,眼神癡癡。
沒有任何奢,只希自己能夠陪在他邊,直到看到公子緩緩白頭,而公子卻永遠不會看到白蒼蒼的不堪老態。
6詡緩緩回過頭,打破這份寧靜,“我今天已經遣散趙勾諜子了,什麼話都能說。”
杏花猶豫道:“公子,你會不會偶爾也到寂寞?”
目盲年輕人笑著搖頭,“我啊,醯甕,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頭,“公子寧靜淡泊,真是厲害。”
他自嘲道:“井蛙說海,夏蟲語冰,才是厲害。”
聽不太懂,也就沒有說話。
6詡突然說道:“記得我家鄉有泉水,被大奉朝茶聖譽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將泉水倒杯中,水面過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夠浮起銅錢。”
杏花瞪大那雙秋水眼眸,“真有這麼神奇?”
6詡哈哈大笑,“水浮銅錢,肯定是假,不過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機會,以後咱們用那裡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勁點頭。
6詡微微仰起頭,小聲道:“此泉最可人,春風十八回。”
好奇問道:“公子,是誰作的詩,好的。”
6詡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臉溫。
杏花立即一本正經道:“真是頂好的詩文!”
6詡指了指,“你這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
6詡向邊的子輕輕攤開一隻手掌。
如遭雷擊,怯怯,終於鼓起勇氣出有些冰涼的纖細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6詡握的手,說道:“杏花,我是個瞎子,以後你就幫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見了,我就看見了。”
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6詡搖頭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人心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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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功合攏,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長後,說是最近撿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范長後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范長後經常秉燭夜談。
范長後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後,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覆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范長後隻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邊的時候,有些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後,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就已經比李吉甫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幸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罵?”“今日可能繼續幸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足可見“禮部小”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後,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余手後,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范長後雄渾棋力的知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范子”的范長後,實力已經越西楚國師李,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范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長後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撿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邊,偶爾從碟子裡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余手後,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臺面,與那份瀟灑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范長後抬起頭,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後,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范長後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覺比自己下贏了范長後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份,這個家夥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後,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製藝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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