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藤勇舉杯的手僵住了。

未等他緩過神來，便聽見那桌人繼續道：“近藤勇雖是新選組都察局的局長，在名義上與土方副長、山南總長同級，但跟這二位大人相比，近藤局長的功績確實是遜太多了！”

“是啊，山南總長是仁王大人的智囊，每逢關鍵要務，仁王大人必要與山南局長商量；土方副長則是仁王大人的左右手，除仁王大人之外，新選組中最出眾的俊傑便是土方副長！相比之下，近藤局長就要不起眼得多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不要小瞧近藤局長啊，你們忘記去年的‘池田屋事件’了嗎？近藤局長僅率沖田隊長、永倉隊長與井上隊長三人，就敢闖池田屋，斬敵無數，立下了大功！”

“是呀，近藤局長很厲害的，他可是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單論個人勇武的話，哪怕是在強者如雲的新選組，也鮮有人能跟他媲。”

“嗐，他也就只剩勇武了。你們想想看，他除了勇武之外，還有什麼可稱道之嗎？論學識，他不及山南局長，論軍略，他不如土方副長，縱使單論他最傑出的勇武，也比不上衝田隊長。”

“說得是啊，這麼一個只懂揮劍的莽夫，何德何能與土方副長、山南總長相提並論？”

“說起來，近藤局長似乎還是仁王大人的師兄啊。”

“是啊，他們是同門師兄弟。仁王大人拜試衛館門下時，近藤局長乃試衛館的師範代，教過仁王大人劍，所以他們除兄弟之外，還有師徒之誼。”

“呵，過自己指點的師弟的劍水平遠遠超過自己，師出同門的沖田隊長的實力也在自己之上，他這‘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真是徒有其名啊。”

“他不如趕把‘天然理心流宗家掌門人’的位置給仁王大人！仁王大人比他更適合擔任掌門人！在仁王大人的管理下，‘天然理心流’的名號一定能更加響亮！”

“‘天然理心流’不就是靠仁王大人打響名氣的？若無仁王大人的活躍，誰曉得這個鄉下流派？”

“我看呀，多半就是仁王大人顧念他與近藤局長的深厚誼，所以才把‘都察局局長’的位置給他。”

“沒錯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

“即使是像仁王大人這樣的天縱奇才，也沒法逃這些人世故呢。”

這夥人越聊越投，越聊越興，毫無顧忌，全然沒注意到他們後的近藤勇已是然變。

截至一分鐘前，他因難得的休息日，以及聽見他人稱讚新選組而笑容滿面。

而現在……笑意盡消，怒意上湧。

只見他刻下的臉格外難看，無比沉，積聚著駭人的雲，彷彿隨時會滴出黑的墨。

喀喀喀喀喀喀喀……他那握酒杯的手微微發，發出“喀喀喀喀”的細響。

“客，這是您點的清酒……呃……！”

面容清秀的年輕手代捧著兩瓶清酒，踏著小碎布，快而不地奔至近藤勇近側。

的兩隻角本是勾出職業化、程式化的弧度。

可在瞧見近藤勇這無比猙獰的神後，被嚇到了，面部表被強烈的驚恐所支配，餘下的話語全噎在間，慌慌張張地放下手中的兩瓶清酒後，便手忙腳地迅速遁去。

近藤勇並未注意到手代的到來，連自己手邊多出兩瓶清酒也沒發覺——此時此刻，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無以復加的憤慨之中！

這一瞬間，他很想拔出腰間的長曾禰虎徹，把刀架在那桌人的面前，然後好好地問他們一句“你們似乎聊得很開心啊，可以讓我近藤勇也加進來嗎？”

為堂堂武士，慘遭如此侮辱，豈能無於衷？

為了掙回一口氣，即使對平民武會違反《新選組法度》，他也在所不惜！

一念至此，近藤勇重重地放下掌中的酒杯，作勢拔刀。

然而，就在他的右掌快要握住長曾禰虎徹的刀柄時，其倏地一僵。

他終究不是那種容易上頭的無腦之人。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其理智重新搶佔上風。

憤而拔刀，固然簡單，可這只不過是單純的惱怒。

要想使這些傢伙徹底閉，最佳方法便是拿出事實依據，以擲地有聲的反駁令他們啞口無言！

稍稍恢復冷靜後，近藤勇深吸一口氣，構想措辭。

然而……在作思索狀後，僅一會兒的工夫，他的面部神便發生微妙的變化——只因他完全想不出任何話語以反駁對方。

其功績遠遠比不上土方歲三、山南敬助……

明明是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劍水平卻遠不如同門的青登、總司，甚至還要靠青登的活躍，才使天然理心流摘掉“農民劍法”、“鄉下劍”的蔑稱……

儘管這些傢伙的言辭很不中聽，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們說得全都是事實……

不論對他的個人功業的評價，還是對他的武道就的品議，全都是正確的！

面對這鐵打一般的事實，近藤勇毫無反駁的餘地！從某種角度而言，那夥人並沒有侮辱近藤勇——只不過是闡述事實而已，這能侮辱嗎？近藤勇越想越憤怒，越想越覺得心煩悶，不咬牙關，無心再喝酒，匆匆留下酒錢後就逃也似的奔出店門。

……

……

近藤勇如行走般漫步在大街上。

不知不覺間，他無意識地走熙熙攘攘的某商業區。

商販們的賣力喊聲、不絕於耳的腳步聲、嘰嘰喳喳的閒聊聲……各種各樣的聲響，層層環繞著他。

置於人聲鼎沸的鬧市之中，近藤勇卻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

他覺自己周就像是張開了一層看不見的結界，把外界的一切聲響盡皆隔絕出去。

儘管已經逃離那間居酒屋，但那夥人的尖酸評語仍纏著他不放，在他耳中響個沒完、重複個沒完。

忽然，青登、土方歲三等人的面龐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

接著，他倏地憶起往事——曾幾何時，他與青登等人住在同一屋簷下，大家朝夕相，一起生活，一起鑽研劍。

仔細想來，昔年的這段時是多麼好啊。

除了有職在的青登之外，大家都是人微權輕的下級武士。

是時，他乃大夥中無可爭議的老大哥，就連青登也敬他為兄長。

而現在……大家都已展翅高飛。

青登就不用說了，如今的他已是榮譽等，乃無可置疑的“天下第一武士”。

土方歲三、山南敬助等其他人也都有了長足的發展。

看階，就足以看出他與土方歲三、山南敬助的差距。

在前陣子的“朝廷大封賞”中，土方歲三（從七位下大宰府博士）和山南敬助（正八位上彈正臺疏）的位都在他（正八位下八省治部大解部）之上。

至於永倉新八、齋藤一等其他人，亦紛紛立下不朽的功勳。

世人談起“新選組”，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仁王”橘青登、“天劍”沖田總司，再接著是永倉新八、齋藤一，之後才到他這個“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

沒來由的，近藤勇不住地心想：——橘君他們現在都是怎麼看待我的呢？——“仁王”、“天劍”、“鬼之副長”等名號已傳遍天南海北。

——而我……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是那個只懂得揮劍的莽夫。

——甚至就連劍這唯一的長，也許久未得長進。

——我還有什麼臉面在青登等人面前裝大哥？——他們會不會……嫌棄我呢？——他們會不會也像剛剛那夥人一樣，覺得我是名不副實的匹夫呢？

正當近藤勇的心神陷這重重深思的這一會兒，其正前方驀地響起溫和的男聲：

“咦？這不是近藤局長嗎？”

突如其來的呼喚，使近藤勇怔了一怔。

他連忙抬頭去看，赫然瞧見悉的頎長影。

“伊東老師？”

伊東老師——即藤堂平助的師傅、江戶伊東道場的館主，伊東甲子太郎。

早在青登組建新選組之前，試衛館群英就因藤堂平助的這層關係，而與伊東甲子太郎——他那時尚未改名，還“伊東大藏”——有過往。

新選組上並開啟“第一次大徵兵”後，他改名為“伊東甲子太郎”，關了自家劍館，領銜一眾優秀弟子前來投靠青登。

鑑於其優異的才能，青登將他提拔為“總長助勤”——可理解為總務司的副、山南敬助的副手——對他委以重任。

因為行事低調，不喜張揚，所以其名聲不顯，外界的許多人都不知道新選組有這麼一號人。

除了“總長助勤”之外，他還兼任“文學教授”一職，不時開設“文化課”以教授那些文化不高、卻又很想增長學問的隊士們讀書寫字。

他名很早，在青登仍是無名之輩時，江戶的武道界就已有他一個字號。

關於其個……簡單來說，他就像是山南敬助的翻版。

山南敬助是通北辰一刀流、小野一刀流的“雙修者”；他則是通北辰一刀流、神道無念流的“雙修者”。

山南敬助飽讀詩書，在漢學、水戶學等多種學問有著極深的造詣；他也同樣飽讀詩書，同樣在漢學、水戶學等多門學問有著極深的造詣。

更重要的是，就連格溫厚、長相俊秀這一點上，二人也出奇地相似。

出於此故，經常有人拿“你們跟親兄弟似的”這一句話，來調侃山南敬助和伊東甲子太郎。不過，每當有人提此戲言，山南敬助總會謙虛地笑笑：“謬讚了，伊東先生的才幹遠在我之上。我只不過是更早加新選組，才得以有幸為他的上級而已。”

山南敬助是否真的認為伊東甲子太郎的才能勝過他，外人不得而知。

不過，山南敬助無論是在公眾場合，還是在私底下，都很敬重伊東甲子太郎，鮮在他面前擺上的譜兒，倒是真的。

事實證明，伊東甲子太郎的才名並非虛傳。

不論是從哪一角度來評判，伊東甲子太郎加新選組後的種種表現都可圈可點。

他就像是一頭老黃牛，勤勤懇懇地賣力工作，默默無聞地奉獻。

在他的協助下，山南敬助的工作力大減。

新選組的飛速發展，離不開掌管文書工作的總務司的高效運轉。

而總務司的高效運轉，則離不開伊東甲子太郎的傑出才幹。

雖然近藤勇從不願承認，但他對於自己的農民出一直懷有強烈的自卑心理。

此影響，他對於文化人——尤其是像伊東甲子太郎這樣優秀的文化人——一直是尊敬有加。

雖然他與對方沒有很深的，但彼此間的關係還算融洽，為表敬意，他一直稱對方為“老師”。

眼見伊東甲子太郎突然出現在他眼前，近藤勇在經過短暫的驚訝後，一個箭步奔至其跟前。

“伊東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

伊東甲子太郎微微一笑：“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所以出來逛逛。近藤局長，你今天也休息嗎？”

近藤勇的神出現幾分不自然——他又想起剛剛所經歷的不愉快。

“呃、嗯，是啊。”

伊東甲子太郎出燦爛的笑臉：“這樣啊，那可太巧了！既然有緣相見，不如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吧？我知道一家非常不錯的店哦。”

近藤勇眨了眨眼，猶豫著，躊躇著。

他現在的心很差，無心在外逗留，只想快點回家躺著。

可是，今兒可是難得的假日，若是早早回家，未免太過可惜了。

就這麼糾結了片刻後，他終於下定決心——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