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江左第一癡
桃林小築坐北朝南,正申時分的從祝氏兄弟後斜照過來,映得二人俊秀的面龐影明暗,.
郗超手拈枇杷果,側頭向門前去,見二人量高挑秀逸,正去木屐,準備踏上葦席,也沒瞧清二人面貌,一眼看上去是敷了的白白的兩張臉。
陳之欠道:「郗參軍,這兩位是我的朋友——」
祝英亭聽到「郗參軍」三個字,左足剛踏上葦席,子就是一僵,定睛看去,與陳之對坐的那個髯男子可不就是郗超郗嘉賓嗎!
祝英臺立時察覺其弟英亭神態有異,心念電轉,便即長揖道:「上虞祝英臺、祝英亭拜見郗參軍。」
祝英亭也趕道:「是是,在下祝英亭拜見郗參軍。」
陳之、劉尚值略詫異,祝氏兄弟一向心高氣傲,怎麼今日如此謙恭?不過隨即也就釋然了,這是盛德絕倫的郗嘉賓啊。
郗超這才看清祝氏兄弟的容貌,不出驚訝之,他認得這個自稱祝英亭的敷郎君,祝英臺卻是沒見過,但這二人容貌相似,應是兄弟無疑,拱手道:「賢昆仲姓祝?」
祝英亭笑容可掬道:「是,在下祝英亭,這是家兄祝英臺,郗參軍莫要錯了在下的名字。」
郗超目微瞇,若有所思地笑道:「上虞祝氏公子,嗯,我怎麼會錯!」
陳之請祝英臺、祝英亭吃枇杷果,兄弟二人吃了幾個便告辭了,劉尚值不免心中暗笑,從沒見祝氏兄弟這般拘謹過,心道:「這也難怪我剛才初見郗超時有些手足無措了,郗嘉賓既是大名士、又是清貴顯,無形中就給人迫啊。」
郗超含笑看著祝氏兄弟的背影在門外消逝,說道:「之,我料那祝英亭必去而復返——」
話音未落,祝英亭就踅回來了,在檐外就向郗超施禮道:「郗參軍,請借一步說話。」
郗超朝陳之一點頭:「之稍待。」起步出草堂,與祝英亭在堂前桃樹下低語了幾句,拱手作別。
郗超回到草堂坐定,半句不提祝氏兄弟,陳之自然也不會問,兩個人也沒再說謀士族和桓溫軍府的事,只論黃老和佛陀,郗超對陳之所持的「真如」說極興趣,仔細問難,陳之便將慧能《壇經》對「真如」的闡述一一告知,「般若」是智慧,而「真如」則是大乘佛教所謂的永恆不變的最高真理和萬之本,類似於道家的「自然」,這可比東晉佛學的「般若空」深遠得多,而且更容易與玄學融會貫通。
郗超欣喜道:「名僧支愍度乃我多年的方外之,現主持會稽棲寺,我這次去請謝安石出山,順便訪那棲寺,與支愍度老和尚辯難一番,『真如』一出,老和尚必瞠目結舌、佩服不已。」又問:「之,你這些又是哪裡學來的?真是不可思議。」
陳之道:「葛稚川先生的道院藏書極多,裡面也有一些佛典,我都讀了,苦學冥思,偶得『真如』說,可與儒玄相互印證。」
「之既有出世之逸想,又有世之勤勉,真奇才也!」郗超不吝讚。
傍晚時分,陸納派掾吏來請郗超赴晚宴,說吳郡士紳與署衙吏都要拜識盛德絕倫的郗嘉賓。
郗超本不願意去,想想又去了,攜了陳之的手一道去赴宴,吳郡士紳、吏早已識得陳之,原以為陳之這回得罪了庾中正,就算定品功也必被高高掛起,早早品卻一世不得的豈在數?更何況陳之還是個寒門子弟!所以說陳之在吳郡名氣是極大,但還是無人看好,而這次太守府晚宴,郗超與陳之攜手出現,吳郡的士紳吏頓時對陳之刮目相看——
世人大多勢利,見名門權貴的郗超都對陳之如此相敬,而他們門第、職都比不上郗超,自然也對陳之禮敬有加,有的還私下揣測陳之到底是何份,敢當面讓庾史難堪?聯想到庾希與桓溫的怨隙,眼前這人俊、風儀絕佳的年陳之就更有了神,讓他們覺得深不可測。
丞郎褚儉也來赴宴,看到陳之與郗超同席、從容談笑的樣子,心裡五味雜陳,如坐針氈,打寒門庶族又不是第一次,怎麼也沒有想到對付錢唐陳氏會這麼難,弄得現在陸太守都對他淡然漠視,只怕他這個丞郎之位也難保,自褚文謙想娶陳之的嫂子丁微開始,他褚氏就開始了一連串的噩夢,文謙和文彬現在都風評不佳,想要出仕也很不容易了。
晚宴罷,郗超在陸納府上歇夜,陳之也被留下作長夜之談。
次日一早,郗超便即啟程赴會稽,未驚其他士紳吏,只有陸納、陳之相送。
去會稽要經過錢唐,郗超與兩個隨從走的便是陳之去年臘月回鄉的那條路,在城南驛亭,郗超與陸納折柳作別,卻道:「之,你再送我一程。」
郗超與六個挎刀隨從牽著馬,陳之和冉盛步行,往南緩緩而行。
郗超放眼四,說道:「吳中山水如畫,若天下太平,我在吳郡、會稽卜地而居,優遊山水、呼朋喚友,談釋論玄,豈非妙事!」話鋒一轉,問:「之見過陳郡謝氏的子弟嗎,不然何以對陳郡謝氏如此了解?」
陳之暗暗警惕,這應該是昨日論謝氏「狡兔三窟」的說法讓郗超很驚訝,他陳之一個十六歲年如何能知道這些,看來有些超前的認知最好是深埋心底,說多做為妙,便道:「我並不識得謝氏子弟,只是嘗聽葛師說起過王、謝二族,到了吳郡,就聽到了更多關於謝安居東山的逸事。」
郗超點點頭,說道:「謝安不出山是不行了,謝萬恃才傲,難當重任,近日在淮南都督軍事,準備北伐,恐怕失敗難免——好了,不說這些,之就送到這裡吧,你下月即可遣族人赴建康拜會賈弼之了,希兩年後在姑孰西府能與你相見。」
陳之覺得郗超似乎還有話要對他說,但見其踏鐙上馬,卻只說了一句:「之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吧。」
陳之佇立道旁,著郗超打馬遠去,才返回到驛亭,陸納已經回城,只有來德駕牛車等在那兒。
陳之從車廂里取出柯亭笛,冉盛問:「小郎君要吹曲子嗎?」
陳之道:「郗參軍想聽我的豎笛曲,我到現在才有吹曲的心緒。」說罷,就在驛亭邊柳樹下,執簫吹奏起來,吹的便是錢唐江上桓伊曾聽過的那曲《憶故人》,若桓伊能聽到,就會知道這支曲子與去年已大不相同,惆悵傷的思緒里又有前路珍重、他日相逢的期盼——
冉盛耐著子等陳之吹罷,這才說道:「都說顧家郎君癡,我看之小郎君更癡,郗參軍都走得沒影了,哪能聽到這曲子呢!」
卻聽驛亭那側有人「嗤」的一聲笑,祝英臺走了出來,後還有兩個僕從,說道:「郗參軍無緣聽到,自有人能聽到,真是大飽耳福啊」
陳之問:「英臺兄怎麼會在這裡?為郗參軍送行嗎?」
祝英臺道:「我不是送郗參軍,我送英亭回上虞。」
陳之訝然道:「英亭兄回上虞了,怎麼也不告知我一聲?」
祝英臺道:「如何告知你,你一夜都在陸府!英亭是臨時有事才急著回去的。」
陳之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也沒多想,只是問:「令弟回去,英臺兄怎麼不一道回去?」
祝英臺道:「若我也回去了,豈不是聽不到方才那絕妙一曲了,聽了剛才這曲,才覺得以前子重兄吹笛送客還是有些敷衍啊。」
陳之笑道:「如何能說敷衍,只是今日特別有意緒而已。」
祝英臺「嗯」了一聲,又道:「只盼我與子重兄分別時,子重兄能有這樣的意緒,能為我吹這樣一曲。」
陳之道:「我再過十日便要回鄉,應該是你為我送別,英亭兄會吹竽,英臺兄不會嗎?到時為我吹一曲吧。」
祝英臺臉一凝,問:「子重兄不等免狀下來就要回去嗎?我聽聞庾中正已派書記代他去建康司徒府述職,最遲五月底會回到吳郡。」
陳之道:「我錢唐家鄉有些事,等不及了,尚值會留在這裡等候,他會代我領取免狀。」
祝英臺轉頭看著道旁柳林,說道:「那好,到時我送你一程。」
陳之與祝英臺回到桃林小築,還能趕上徐博士講解《焦氏易林》,秦漢以來,易學大家輩出,著書汗牛充棟,徐博士卻最推崇焦延壽的《易林》和《易林變占》,徐博士影響,陳之和祝英臺最近也是研讀《焦氏易林》,閑時常常互相辯難。
想著還有十來日便要回錢唐,陳之非常盼這幾日能常常見到陸葳蕤,但自上回在真慶道院表心曲之後,兩個人都有意迴避,不敢見面太頻繁,純如陸葳蕤也知道與陳之的是為世所不容的,現在絕不能被他人察覺,必須小心應對,知道陳郎君在努力,陳郎君一定能娶的,而呢,雖然不知應該如何幫助陳郎君,但能堅持,會等到陳郎君來迎娶的那一天。
四月十八,陸葳蕤離開吳郡去華亭陸氏墅舍等待平湖荷花的開放,這回陸夫人張文紈沒有跟去,因為荷花開放還要再過半個月,只有陸葳蕤這樣的花癡才會這麼早就去等著。
四月二十一,陳之去太守府向陸納辭行,陸納雖早已知道陳之四月底要回鄉,但今日見陳之來辭行,還是頗有不舍之意,問:「之府上有何事這麼著急要回去?」
陳之道:「離家數月,思念老母和侄,想回去探,別無他事。」
陸納道:「徐博士下月也要回京口,因為其子徐邈要參加京口僑徐州的定品選拔,獅子山下的學堂也要關閉半年,待明年開春再重新開堂講學,這麼說之今年是不會再來郡上了,也罷,明年四月我遣使辟你為文學掾,到時你就常在郡上了,看之雙手書寫、與之論書法是我的一大樂事啊。」
陳之道:「使君厚,之激不盡,之有個請求,伏使君恩準。」
陸納和悅道:「你說。」
陳之道:「我同鄉摯友劉尚值,也是此次定品的士人,我這次回鄉,尚值在此留守代我領取免狀,他傾慕使君風範,想在太守署衙謀一份差事,閑暇時也能聆聽使君教誨,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陸納笑道:「這個容易——嗯,劉尚值,此人我有點印象,人軒昂,就不知書法如何?」
陳之道:「尚值今日隨我進城,此時正在門房等我一道回去,不如使君喚他來,讓他當場書寫,如何?」
陸納很喜歡看別人寫字,就好比看舞蹈一般,書法寫得好的,不僅僅字,那懸腕揮毫的姿態也有一種,便命侍者傳劉尚值來此。
劉尚值冠楚楚地來了,很有士大夫的樣子,見到陸納,深深施禮,言語謙恭而不卑怯。
陸納略問幾句,便讓劉尚值寫字給他看,劉尚值努力鎮靜,磨了墨,先用他拿手的漢隸《禮碑》寫了一首陸納伯父陸雲的一首《答兄平原詩》:
「悠悠塗可極,別促怨會長。銜思行邁,興言在臨觴。南津有絕濟,北渚無河梁。神往同逝,形留悲參商。銜軌若殊跡,牽牛非服箱。」
陸納負手旁觀,點頭頜許。
劉尚值又換了一支禿筆,在麻紙上用陸機的章草寫了陸機《文賦》的一段話:
「伊茲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綿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發青條之森森,粲風飛而飆豎,郁雲起乎翰林。」
劉尚值這兩個月對陸機的章草《平復》可是下了苦功的,每日臨摹三十遍,因為陳之從陸府借出的《平復》是陸納的摹,也就是說劉尚值其實是在臨摹陸納的章草書法,已臨摹得頗神韻。
陸納呵呵而笑,說道:「不錯,可算是品的好字。」躊躇了一下說道:「下月你便來署衙先做文吏,過兩年讓你補一個九品職。」
劉尚值大喜,趕謝過陸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