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說:“至于紅石刀,該怎麼殺他,是李如海教的,跟你更是一點關系沒有。”
“是嗎?村中那對老人,你十三歲那年把他們砍碎,李如海會教你這麼做嗎?”
秦浮山沒有半分被反駁的怒氣,他低笑著說:“空明的眼睛是你挖的?那個和尚的脖子也是你捅穿的,你制服他們,何必要用這種方式?難道這些,都是李如海教你的?”
“還有明凈峰上的僧人,鷹棲山里的村民,死在你手中的,不乏已經投降之人,李如海不是從來不斬逃兵嗎?你為什麼不像他這麼虛偽?”
他笑容慢慢擴大,語速越來越快:“你也不像伶舟辭,才懶得管這些破事,旁人的死活怎麼會同相干——那你到底該像誰呢?”
泠瑯后退了一步,心中巨震,關于的樁樁件件,居然被這個人知道得這麼清楚。
連伶舟辭的事都知道,原來在那麼久之前,他就在暗中注視觀察著,而渾然不覺,一無所知,像個被愚弄的蠢貨。
攥住刀柄,指尖幾乎泛白:“說夠了嗎?”
秦浮山溫聲說:“你連自己昔日的同伴也能下手,北堂和玄字二三的事雖然無聊,但還算人,是嗎?這種子,是李如海無論如何,也教不出來的罷。”
泠瑯咬著牙,怒到了極,反而發出一聲笑。
說:“你說得對,這不是他教的,是我自己學的。”
秦浮山忽然住了,也收起笑,他直勾勾地看著:“把東西給我。”
泠瑯略微一頓,把布袋拾起,隔空扔了過去。
東西地,翻滾了幾周后停下,在地上留下些許深沉印記。
秦浮山慢慢把里的事抖落出來,沉悶一聲響,一只模糊的頭顱滾落于地。
他彎下腰,徒手拾起了這只頭,只見它頭皮沒有一發,卻布滿了錯相間的傷痕,翻過來,正臉模糊,竟連五都已無法辨認。
秦浮山盯著那不人形的面容,緩緩出笑:“騙我?”
泠瑯說:“怎麼騙你?”
“這不是北堂的人頭。”
“這就是。”
“你為什麼把他劃這樣?”
“他騙了我,我為了解氣。”
“騙子,”秦浮山重復了一遍,他起一只耳垂,輕聲道,“這里有徽記,好像可以以假真,但是——”
他轉過臉看著泠瑯:“我手下的人,我會認不出來嗎?”
他出笑,溫和地下了判斷:“這是青燈道長的頭,你殺了他。”
就在最后一個字落下的一瞬間,掠而起,刀鋒澎湃而至——
雙目已然赤紅,對著那雙和肖似的眼,狠命揮砍出海波震般的刀風!
秦浮山站在原地,不閃也不避,他輕聲贊嘆:“好孩子。”
他抬起手臂,袖中飛出幾道線,霎時將刀尖纏裹,攻勢瞬間消弭于無形。
“不必惱怒,我喜歡你這麼騙我。”
他大笑著,左手再抬,一排細針漫而出,往地上將將站定的刺去!
泠瑯就地一滾,險險避過這排毒針,然而一排剛過,又有漫天銀線飛來,裹挾著凜冽寒風,有深的力量。
“你不忍心殺他,是嗎?即使被那樣背叛,也下不了手?”
一躲再躲,幾番騰挪翻滾,而秦浮山好整以暇地立于正中,手腕輕抬或落下,招招凌厲。
他的確很厲害,幾乎能預判每一次躲閃的方位,出手狠絕,不帶任何猶豫,像對待仇敵,而不是至親骨。
當然,他的骨也沒把他當回事。
“你很相信李如海,我不過說了他幾句,就氣這樣?”
秦浮山的話被打斷,因為忽然反,踩著墻面借力而上,飛砍下一刀!
畫像撕裂,刀風洶涌而來,他笑著嘆息:“我原以為,你舍不得上墻。”
錚然一聲響,金屬相激嗡鳴大作,泠瑯被震得后退一步,踉蹌停下。
目一瞬間停滯,死死凝結在秦浮山手中。
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柄部似金似玉,雕刻了連綿花紋,像云朵,又像水波。
他說:“看表,你好像認得它。”
“可是,這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把。”
“它們被制的時候,便是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只能在夜間使用,見則化。”
“你母親很會用匕首,是我見過最會用這個武的人,準,巧妙,殺人于無聲。那把匕首跟了很久,后來不見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景仰的那個人,呵呵,天下第一刀,唯一的俠客,你以為,他真的有那麼崇高無垢嗎?他不過是個——”
“那又如何?”
泠瑯靜靜地說:“你想說,他沒有那麼高尚?也做過錯事,但那又如何?”
“他依舊是行了無數好事的俠客,而你只能躲在地下用活人練毒,他名滿天下,你臭名昭著,他萬人敬仰,而你是個喪家之犬。”
語調譏諷,眼中充滿輕蔑:“你本不配提他。”
秦浮山看著,忽然出一個十分奇異的笑。
“青云會向來只收自愿之人,”他輕聲說著,“你口中那些無辜活人,要麼各有夙愿,我替他滿足后愿被用,要麼已有死志,自己找上門來,換得財寶給家人后代——”
“我十惡不赦,可沒有一樁惡落到你上,泠瑯,他生平只行好事,但唯一的過錯,卻害了你啊。”
“你以為他是被誰殺的?你以為,天底下誰有這個能耐殺死刀者?”
如同古磬嗡鳴,泠瑯死死咬著牙,沒有發出一聲。
其實想過這個問題無數遍,天底下到底有誰,能悄無聲息地殺死李如海,連掙扎斗毆的痕跡都不曾有,甚至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
那場燦爛到極致的夕,散落一地的晶瑩石榴籽,冰冷的,再也無法睜開的雙目——
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黃昏中,絕地看著永遠也走不出的院落。
“只有他自己。”
秦浮山說:“只有他自己,你千里迢迢,經這麼多,只想為他報仇,仇在哪兒呢?”
“他不過是個畏罪自殺的懦夫,甚至臨死都不敢告訴你一句真相——”
“他殺了你的母親,原本可以躲過那一刀,卻因為懷中抱著你,所以生生了。他認錯了人,揮錯了刀,更錯誤地帶走了你,這就是他做過最大的錯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于了結命,卻讓你為了追查所謂真兇,輾轉今天這副模樣,也算差錯。”
“在這世上,他至愧對三個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瑯強忍著,終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鮮。
大口息,到心臟幾乎被撕裂的痛楚,竟然在這一瞬間。就明白了這番話,一瞬間讀懂了記憶中,那雙沉默悲慟的眼睛。
那時年無知,吵著要做他那樣的大俠。
李如海說,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瑯,你不必像我,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愿意為什麼人,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挾,你只會輾轉飄零,以至于沉底。但只要足夠堅定,便可以追尋更廣闊的海面。
當時的聽不懂這番話,如今卻恍然明白,這一字一句,說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聲裹挾,被世人的言語架在只能仰的位置上。這世上需要一個英雄,于是他被選中,到了最后,真的以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錯事。
然后,他做了,刀者只錯殺過一個人,他唯一深的人。
沒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著的手,說無需自責,讓他帶走孩子,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養長大,讓遠離這些紛爭。
但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用那張像極了母親的臉沖他笑。他的病癥日積月累,了心上唯一的瘡疤,不能解。
倘若他對得起天下人,卻愧對自己生平最重視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懦夫。
倘若他不夠好,也不夠壞,那他到底是誰。
每一聲贊譽都是錐心的尖刺,每一個景仰的眼神都好似凌遲。李如海在這樣漫長的痛苦中終于一點點垮塌。
這個過程緩慢而不易察覺,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及時明白:心病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沒什麼特別,甚至天氣很好,夕爛漫,孩早晨同他道別,無憂無慮地笑鬧著跑遠。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志。
沒有只言片語,他留在這個黃昏,給予自己解。
泠瑯抖著,失去了所有力氣,想到李如海曾經說過無數遍的,不要帶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尋仇,不必投于他的水流。
那些強行抑著的悲傷忽然變得有跡可循,眼中不斷重現過去的只言片語,開口卻忍耐的嘆息,沉痛懊悔的低語,原來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樣的痛苦之中。
泠瑯視線已經模糊,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時候中了幾枚暗,像個瀕死絕的人一樣大口呼吸著,用無法凝結的瞳孔,注視緩緩走來的人影。
那個人說:“你現在的表,讓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那時我得知你母親私下聯絡了李如海,而傅玨也一手屠戮了青云會將近一半的民眾。”
他語氣很輕:“那些人,懷壯志熱,卻被人所害,他們才是真正的無辜——你現在已經明白,到底應該憎恨誰?”
泠瑯想回答,但連開口都很艱難,在滿目朦朧間,竟然看到一個悉的影。
臉很悉,劍也很悉,他們好像在打斗,紙屑紛紛揚揚,落在眼皮上,像大雪輕輕覆蓋。
最后,有人走上前,為撥開紙片,給了一個幾乎窒息的擁抱。
他著,不斷低聲重復:“沒事了,沒事了。”
“泠瑯,這是他們的恩怨,不是你的過錯。”
泠瑯睜著眼,卻好像看不清東西,到臉頰邊的潤,輕聲問:“你哭了?”
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為什麼哭?”
喃喃質問:“為什麼我哭不出來?”
“我現在非常,非常難過,可為什麼無法為此流一滴眼淚?”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養父是兇手,我的生父只想毀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為我忽然想不出——”
“我究竟是誰,又應該為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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