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到這道聲音, 頓時一片嘩然,紛紛抬頭往樓上看去。
今日能有人出價五千兩,已然是前所未見的大手筆了, 竟真有人能再往上加, 還一加就是一千兩?
眾人不由得都想看看,這位一擲千金的豪客是何方神圣, 人群之中原本已然洋洋自得的許從安,臉也變得難看了起來,回過去往上看。
卻見那房間的位置極高,雖有整面致的大窗,卻只能約看見有兩個影坐在那兒, 卻看不見真容。
越看不見,這人便顯得越神、越高不可攀。
眾人紛紛議論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 臺上的老鴇發出了激的驚呼:“是晏公子!晏公子出價六千兩,可有客還要再加?”
眾人都發現,老鴇的聲音和態度都不一樣了。
方才雖說是笑著,但此時臉上已然出了諂,上前兩步, 直往樓上看去。
一看就知, 樓上那位坐的是個大人了。
許從安眺了半天,也沒看清樓上坐著的是什麼人。就在這時,他聽到旁邊兩人小聲議論道。
“晏公子?莫不是城里做瓷生意的那位?”
“可不就是嘛!金陵城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麼大的手筆?”
旁邊那人嘖嘖稱是。
“那自然了。聽說這位晏公子能把生意做得這麼大,是因為跟長安的京都有來往呢!能認識長安的大人,那還不是想要多錢,就有多錢?”
另一人聞言,一個勁地點頭。
聽到這話, 許從安頭頂竄起一邪火。
他當上頭坐的是什麼人,原來就是個燒窯賣瓷的商人?區區一個卑賤的商戶,竟也敢同他搶人?
還說什麼“認識長安的大人”?長安城里那些破,哪個能有他祖父大?莫說樓上的那什麼晏公子,要是真到了長安去,別說他,就連他背后的靠山,都要跪下給自己磕頭。
聽得這話,許從安怒火燃起,心里只道不能讓這破商戶占了上風,管不得自己兜里到底有多銀子了。
更沒注意到,旁邊那兩個狀似閑聊的男子,看見了他的反應,不聲地換了一個眼神。
“六千二百兩!”許從安舉牌道。
樓中頓時又一片嘩然。看這架勢,樓上樓下這二位,是又要論個高低了。
老鴇忙道:“許公子出價六千二百……”
“七千。”不等的話說完,樓上的牌子又亮了起來。
這道聲音并不算大,但一出聲,四座便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說話了。
這……這位主兒手筆這麼大?
而樓上的君懷瑯也詫異地看著薛晏。
就見薛晏盯著臺下,琥珀的眼睛里含著幾分慵懶的笑意,像是在戲耍垂死的獵。
君懷瑯自然知道,薛晏不會去真和許從安搶那子,但方才薛晏舉牌競價時,他心里還是不由自主地有些不舒服。
有點堵,還有點煩躁。
他向來心如止水,這種緒,在他上尤為難見。
而此時的臺下,眾人的目都不聲地落在了許從安的上。
許從安這次來,就是為了把玉京帶回家的。他在金陵城中,向來好吃的好玩的,什麼都知道,玉京第一次出場,他便是在場的。
這樣的人,只要他許從安在,怎麼可能便宜了其他人?
所以,他每次加價二百兩,實際上是兩千兩千地往上添了。
這在他來看,已然不是個小數目,但是樓上那人,似乎分毫不把錢當個件一般,惜字如金,嫌麻煩似的,直接往上加整數。
這一比,高下立現,即便此時兩人在對著競價,許從安也顯得矮人一頭,小家子氣多了。
“……七千二百兩!”許從安再次舉牌,嗓音已經有些抖了。
“八千。”他話音沒落,樓上那位已經舉牌了。
許從安又聽見了旁幾人的議論。
“……不愧是晏公子啊!”
“是啊,今日前來,能得見晏公子競價的場面,已然是不虛此行了!”
許從安從小到大便被眾星捧月,他家位高權重,又幾乎沒進過宮,能讓他這種低人一等的罪的,樓上那個“破商戶”還是頭一個。
許大爺能忍第一次,可忍不了第二次。
“……九千兩!”他不甘示弱,咬牙舉牌道。
若說剛才,他還是為了臺上那玉京姑娘而喊價,這會兒,就全然是為了過樓上的那個人了。
“一萬。”樓上的晏公子又舉牌了。
許從安咬了牙。
“一萬兩千兩!”他舉起了牌。
他現在腦中想的,只有怎麼那商戶一頭,讓旁人對他的稱贊,全轉到自己上。
因為自己是當朝右相之孫,而樓上那個賣瓷的,不過是個搭上京、賺了幾個臭錢的商人。
他憑什麼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卻不知自己在周遭眾人眼中,已然已經紅了眼,瞧上去有幾分瘋魔了。
這次,樓上響起了一聲微不可聞的低笑。
“晏公子”沒再競價。
老鴇在臺前重復了三次,最后落槌,道是玉京姑娘的初夜,以一萬兩千兩的價格,付給了許公子。
——
眾人散去,清月坊樓頂的臥房之中,一片安靜。
老鴇坐在桌前,手里慢悠悠地搖著扇,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許從安。
“許公子,您還差著奴家九千三百兩銀呢。”說。“價是您自己的,如今可不能反悔啊。”
面前堆著一大摞銀票,赫然是十萬一千零七百兩銀。
這是郭榮文給他的、連帶他自己帶來的、結余下來的銀子,卻仍不大夠。
要是放在長安,區區九千多兩銀,對他來說本算不得什麼事。但他卻沒想到,自己今日,竟會栽在這點錢上。
他頗為窘迫,半天沒有說話。
老鴇覷著他,片刻后笑出聲。
單手握扇子,輕巧地從那堆銀票里數出了一萬兩千兩來,剩下的一大堆,以扇子往前輕輕一推,銀票便散落在了桌面上。
“依奴看,還是算了吧。”老鴇笑道。“玉京姑娘已經等在房中,良辰景,爺還是別在奴面前耽擱了。”
這意思,是不讓許從安給玉京贖了。
方才許從安還在猶疑,可這會兒一聽老鴇那輕蔑帶笑的口氣,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剛才著老鴇面對著那個“晏公子”的窗口時,那副點頭哈腰的諂模樣。
許從安咽不下這口氣。
他別無他法,忙道:“能否再寬限些日子?我家中每月都要給我寄幾萬兩銀子來,下月的馬上就到。錢一到,我立刻給你們補上。”
他說是幾萬兩,自然是在吹牛。
許家雖說不差銀子,但也知他花天酒地的子。如今他只在外不愿回家,他父親就減了不他的吃穿用度,好用這種法子將他回長安。
可他娘又不舍得他苦,每每會在信封里用自己的嫁妝補些。
但即便如此,滿打滿算,許從安每個月也只收得到兩三千兩銀。
兩三千兩雪花銀,的確夠他在這兒逍遙快活、花天酒地了,卻不夠他以這樣的天價,買回一個青樓。
但是無妨,這兒不是還有郭榮文麼。
那人是他父親祖父養的狗,聽話得很。他說什麼,那人就不敢不干什麼。前陣子讓他弄來八萬兩銀,他說弄來就弄來了。
如今金陵城災,銀子可是大把大把地往外拿。那兒就是專門管銀子的,錢從他手里過,隨便從里弄出幾千兩來給自己應急,能有什麼難?
故而許從安說出這句話時,有底氣得很。
老鴇聽到這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兩眼,手中的扇子停下來,接著便噗嗤笑出了聲。
“公子說的什麼話。奴家難不不想開門做生意?玉京姑娘可是奴家的心頭,若真能給覓得良人,奴家吃點虧,也不是不行。”
說著,叩了叩桌面,便有侍送來了紙筆。
“要麼這樣吧。錢奴家收下了,玉京姑娘的人也給公子。但價是公子出的,此時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道理。公子只管給奴家立個字據,只要三月之能將銀子還上,這賬便一筆勾銷,奴家便是連一分利息也不要公子的。”道。
許從安可不管什麼利息,他只知道,這老人松口了,可以讓他賒賬將人領走。
許從安滿口答應,立馬和老鴇立了字據,簽字畫押。
老鴇接過字據,上下看了一遍,慢條斯理地吹干了,便笑瞇瞇地讓一側的丫鬟取來玉京的賣契,讓領著許從安出去,去領玉京了。
老鴇目送著他離開,待門被許從安匆匆合上,輕輕笑了一聲。
另一個丫鬟連忙捧了匣子來,讓老鴇將那字據放進去。
“媽媽可算將這事兒辦了。”那丫鬟道。“那位貴人,和那貴人派來的手下,各個都嚇人,奴婢天都提心吊膽的呢!”
許從安簽得匆忙,并沒有注意到,那字據寫得極其清楚,某年幾月幾日,他在何以什麼價錢買了個花魁,付了多,欠了多,清清楚楚的。
借條本不必這麼詳細,但他這借條一簽,便將今日之事,完完整整地坐實了。今后若要出什麼事,只將這欠條拿出,便是最有力的證據。
老鴇小心地將那字據放了進去,笑道:“是啊,總算辦了。”
說著,又從銀票里數出一部分來,剩下的,也一并放到了匣子里。
“媽媽,您這是……?”丫鬟不解。“那貴人不是說了,他只要憑據,其余的銀子,都歸媽媽您嗎?”
老鴇看了一眼。
“玉京究竟能賺多,你能不知道?”問道。
玉京雖說相貌艷麗,但并不真有什麼才藝。江南的青樓子,有容貌不夠,若想真做花魁、做上流的倌兒,琴棋書畫歌舞詩,一樣都不能。
若不是那貴人早早地來,將玉京挑出,又花了月余,專程請樂師教了一曲鼓上舞,玉京自不會賣出這麼高的價格。
若無那貴人,玉京就是在他們樓里耗到老,也賺不來一萬兩銀。到了那時,容不再,殘花敗柳,能尋個尋常商戶嫁了都是萬幸。
哪里能讓賺這麼多銀子,又哪里能讓玉京年紀輕輕就被個草包買走,去過那錦玉食的日子?
那老鴇自收下了三萬兩,其余的,全封進了盒子里。
“金陵了大災,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緩緩蓋上了匣子,道。“這多出的銀子,本就不該我拿。它放在我手里沒用,但若放在那貴人手里,就能救人命了。”
說著,緩緩搖著扇子,抬頭看向窗外。
夜之中,春水巷張燈結彩,一片奢華靡麗。有琴箏琵琶,和靡靡的江南小調,混著醉人的脂香與酒香,在夜中纏綿。
燈火之下,商賈權貴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老鴇輕輕一笑。
“權當是我一條下九流的賤命,給自個兒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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