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我沒有想過。你讓我想想。”
庭霜背靠著圍欄,雙肘撐在圍欄臺子上,頭抬起來,看著天空,微微瞇起了眼。
在他年輕的臉上、結上、手臂上鍍上一層金,頂樓清爽的風拂過他的短發,讓寬大襯的前襟上他的膛。
大學……
對庭霜來說,上大學這個事太過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本不需要思考它到底是個什麼。
現在乍一想,倒覺出一種驚愕來,為什麼在他上大學前,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庭霜想了一會兒,說:“柏老板,如果你問我現在這個階段的想法,我想得還是……現實的。之前我也聽人說過,大學是個培養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神的地方……但是後來吧,我就覺得這說法其實酸的。也不是說它不好,這個口號好聽是好聽,就是……不現實。你看啊,這麼多大學,這麼多大學生,有幾個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神?大家想的還是出路問題。保研考研出國找工作,很多人想這些實際的,都焦慮得不行了……”
庭霜覷了一眼柏昌意,有點不確定:“柏老板,可能因為我這幾年打工吧,有些看起來很對的說法,我都覺只是紙上談兵……嗯……要是說錯了,你告訴我。”
“我們在聊天,沒有對錯。”柏昌意笑了一下,“你繼續說。”
也是,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柏老板就喜歡提些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那我就隨便說了啊。”庭霜之前還有點被提問時習慣的心裡發虛,現在心態一下子放松了,“如果說我上大學,讀研,隻想學習,不想拿學位證,那是假的……這兩個事也不矛盾,對吧。現實就是很多工作都有學歷要求,我爸他們招研發崗位的員工,都不招碩士以下學歷的。還有就是學專業上的東西吧,有解決專業問題的能力,我也不想以後進公司,他們覺得我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空降兵……我想解決實際問題。我記得我們本科有個教授提到過一個特別尷尬的況:在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同時,其實企業也招不到人。因為大學培養出來的大學生跟企業的需求是節的……說到這個,你看,絕大多數工作,人家招你都是要你去幹活的,人家才不需要什麼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神……”
柏昌意等庭霜講完,才說:“我不認為提供符合企業需求的勞力是大學的職責所在,那是職業教育學校需要完的任務。職業教育系不夠完善,才導致提供職業教育的責任被推給大學。”
庭霜想了半天,想不通:“所以……柏老板你覺得我這麼上大學,上錯了?但是現實就是片的大學生都需要找工作,他們就在大學裡學東西,認識志同道合的人,把握各種大學裡提供的機會……”
“我說了,不談對錯。我不想告訴你什麼答案、什麼道理,我們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同。怎麼度過這個階段,是你需要自己思考的問題。”柏昌意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眼鏡鏈因為他的作在下流淌出細碎的芒,“看。”
庭霜順著柏昌意的眼神看過去,不遠坐落著學校的圖書館、教學樓、實驗室、廣場……
克式外觀的圖書館是幾百年前建的,後來修複過多次;教學樓、實驗室和各個系所的大樓都是新建的,二戰前的面貌已然不能重現;廣場上有不曬太的學生,或躺著看書,或三五群地坐著,端著咖啡杯聊著天。
“Ting,你看到了什麼。”柏昌意低沉的聲音在庭霜耳邊停了一會兒,然後散在風裡。
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我們學校……的各種設施。”庭霜的目落在圖書館頂部的一角,那裡立著智慧神彌涅爾瓦的大理石雕塑,“……我知道我應該珍惜這些資源,盡量多學點東西。”
“因為你知道你只會在這裡待個兩三年。”柏昌意俯瞰著學校裡的道路,不斷有行人或車輛經過,有來有往,“所以想從這裡帶走點什麼。但其實大學這個地方……比你認為的要浪漫。”
浪漫……
庭霜不側頭去看柏昌意的神。
柏老板一把年紀了,裡居然會跑出這個詞。
就這麼一眼看過去,庭霜竟然在柏昌意的眼底看到了一罕見的、不同尋常的溫。
明明他們站在同一個樓頂,看的是同樣的景……
庭霜盯著柏昌意的側臉,問:“那你……看到的是什麼?”
柏昌意沒有回答庭霜的問題,而說:“你之前問我,是否不在意學生的不滿。你知道,每到期末,教授就要面臨學生的評價,就像你們也要面臨教授的考試。”
“對,我就想說這個……我上個學期也給幾個教授評了分。”庭霜說,“這個對你們有影響吧?有沒有……考核什麼的?”
柏昌意說:“差評太多的教授可能無法繼續任教,如果學校選擇不續聘的話。”
庭霜頓時有點擔心:“那你——”柏昌意角微勾,用上課開玩笑時的幽默口氣說:“但我是終教授。”
終教授?
終教授就可以為所為了嗎?
聽到那話的一瞬間,庭霜簡直想為民除害,他媽的,終教授好像真的可以為所為……
但是下一刻,柏昌意便收起了玩笑語氣,眉目間刻上一種的、深邃的東西,仿佛一眼經年:“終教授的意思就是我會一直站在這裡,看著這個地方。”
一直站在這裡……
一直看著這個地方……
不知緣由地,庭霜就在這句話裡平靜了幾分。
“你問我看到的是什麼,我告訴你我看到的。”柏昌意看向更遠的醫學院實驗室,“Ting,你相不相信,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那棟樓裡誕生了一種新型納米機人,讓某種人類疾病從此為歷史?”
柏昌意的聲音聽起來太可靠,庭霜一愣,不由地看著那棟實驗室出了神:“……什麼納米機人?”
柏昌意低笑起來,庭霜一下子反應過來,炸:“你逗我?”
“沒有。”柏昌意笑著,又隨手指了一下那群在廣場上曬太的學生,“你相不相信,在這麼一個跟平時沒兩樣的中午,這群小孩裡有一個天才,曬著太,喝著冷掉的咖啡,突然靈一現,就能讓整個人類的知識邊界跟著往前進一步?”
庭霜很想說不相信,想說你他媽又逗我玩,但這一刻他說不出口。
“……我信。”庭霜覺得匪夷所思,“我真信。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信。”
“因為你知道這樣的事正在不斷發生。”柏昌意低頭看了一眼樓頂的地面,“你腳下的這棟樓,就正在改變很多人的生活方式。”
庭霜也跟著低下頭,看著腳下的LRM所。
他好像有點懂了。
柏昌意說他們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一樣。
確實。
他站在一個只看得見自己的地方,也就只看見了自己。
他聽到“你認為大學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第一反應就只是“你認為大學對你來說是什麼”,大學對他來說是一段時間,一個階段,一個終將離開的地方。
就像柏昌意說的,他知道他只會在這裡待個幾年,所以急著帶走點什麼,急著讓這幾年給他一點改變,把他雕刻他想為的那個人。
但大學這個地方……
其實還有別的意義。
流水的學生,鐵打的教授,對一直站在這裡的人來說,大學是另一種存在。
樓頂的風繼續吹著,好像吹了很多年。
庭霜避著風,點燃一支煙,嘗試在煙霧中看見柏昌意看到的東西。半晌,他才問:“柏老板,那你認為大學是什麼?”
柏昌意接過庭霜手裡燃了一半的煙,吸了一口,輕啟:“人類先鋒。”
可能是樓頂的風太大,庭霜的手臂上忽然激起了一層了皮疙瘩,後背跟著發麻。
人類先鋒……
“Ting,我隻向你們提出最難的問題,因為我從不低估你們。”柏昌意轉過頭,看著庭霜,“遲早有一天,你們中的某些人會走到我前面,哪怕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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