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前。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
「夠了。」魏瓔珞打斷道,「阿金姑姑,你瞅我現在這幅樣子,像是能與人舉案又齊眉嗎?」
桌子上擱著一麵鎏金銅花鏡,明晃晃的鏡麵照出屋兩人。
魏瓔珞一大紅的喜服,雪為輕憑風拂,霞作胭脂使日勻,尤其上一點硃丹,明艷不可方,任誰家兒郎得了這樣一位新娘,都得欣喜若狂。
隻是,誰家新娘會如這樣,喜服外頭裡三層外三層,捆著一圈麻繩呢?
與其說是嫁人,倒更像是要將沉塘,獻祭給水中的龍王,換得一族一村的安寧收。
「阿金姑姑。」魏瓔珞淡淡道,「再與我說些宮裡麵的事吧。」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問這些做什麼?」站在後的中年子嘆了口氣,一邊給梳著頭,一邊勸,「安心嫁人不好嗎?我替你打聽過了,新郎家境雖然一般,卻是個實誠人,若我當年有的選,我寧可嫁個這樣的人,好過進宮當了宮之後,蹉跎歲月,老了容,直至出宮,也隻見過皇上一麵。」
魏瓔珞沉默片刻,輕輕問道:「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知道。」阿金無奈一笑,「從頭到尾我都跪著,隻見著了皇上的龍靴,沒敢抬頭看一看他的龍。」
「眼睛沒見著,耳朵總聽過吧?」魏瓔珞道,「阿金姑姑,宮裡麵的人是怎樣形容他的?你還記得嗎?」
阿金想了想,笑道:「管不住自己的人,連見皇上龍靴的機會都沒有,好了好了,別皺眉頭,小心長出皺紋來,我給你說一件我親眼看見的事吧。」
「你說。」魏瓔珞立刻一副洗耳恭聽狀,「我在聽。」
「大約是四年前的事了,一位貴人死了。」阿金緩緩道,「因為一條子……」
隨著的話語,紫城的紅瓦青磚漸漸浮現在魏瓔珞麵前,裡三層外三層,如同上這條繩子,將牢牢固定在了一個名後宮的牢籠裡。
來來往往的子,或沉魚落雁,或閉月花,各有各的特,各有各的妙,擱在哪兒都是名花一朵,如今聚在一,便個個爭奇鬥豔,誰滿園春,賞花人卻隻有一個——當今聖上。
然而花有開時,也有敗時。
「啊!!」
驚聲引來了一群圍觀人,其中就有阿金。
進人群一看,阿金也忍不住雙手掩口,發出小聲的驚。
前方是一口水井,宮們時常要來這裡,為各自的主子打水洗臉。
而今將頭往井口中一探,映眼簾的,竟是一個人的浮。
「……的臉被井水泡得發脹發白,已認不出原來的樣子。」阿金沉聲道,「但我認得上的服,那是一條百鳥朝,死掉的是蘭花苑的雲貴人。」
明明是個喜慶的日子,門外時不時傳來鞭炮聲與賀喜聲,但魏瓔珞卻覺上有點冷。
一寒氣拖過阿金的聲音,過井水中的人,侵的四肢骨髓裡。
魏瓔珞嚥了咽口水:「為什麼要投井?」
「就是因為上的子。」阿金喃喃道,「那子真啊,我到現在還記得穿著子走在花園裡的樣子,流溢彩,分不清是都聚在了上,還是從上散落下來的……」
頓了頓,阿金失笑一聲:「可是皇上見了,卻大發雷霆,當著眾人的麵,將罵得抬不起頭來。」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魏瓔珞的意料之外,楞了楞,問:「皇上不喜歡漂亮的子?」
「天底下,哪有不喜歡漂亮子的男人。」阿金搖搖頭,「皇上是喜歡的,否則也不會臨幸個兩次,就將這個平民出生的漢家子提拔了貴人,隻是太貪心,想要的太多,又做得太過。」
「可那隻是一條子……」魏瓔珞有些不大明白。
「皇上不喜歡的,正是這條子。」阿金沉聲道,「那是仿唐時安樂公主的百鳥朝,作價昂貴,造時許久,宮中崇尚節儉,連皇後娘娘都不會讓人做這樣的裳穿,故而皇上罵以奇裝艷服,行上之舉,當場削了的位份,貶為宮。」
「原來如此……」魏瓔珞喃喃一聲,對那位素未蒙麵,高高在上的聖上,有了一份最初的瞭解。
那位至高天子,喜歡漂亮子,又戒備漂亮子。
他似乎並不特別在乎人的家事出,所以漢家出生的平民宮也能被他提拔貴人,又或者說他其實更偏這種沒有後臺的子,乾乾淨淨,心裡隻有他,而不是背後的家族利益。
他不是討厭那條百鳥朝,而是討厭它背後潛藏的東西,比如……野心。
「宮裡麵行差一步,萬劫不復,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雲貴人是因為被皇上訓斥了,一時想不開而投了井,還是有人拿這個做藉口送了一程。」阿金再次相勸,「所以啊,瓔珞,好好嫁人吧,別再想著宮裡麵的事,還有你姐姐……」
「阿金姑姑。」魏瓔珞忽然開口打斷的話,然後緩緩回過頭來,瞳幽幽,彷彿兩口深井,隻是一,就阿金打了個哆嗦,恍惚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站在井旁,井口向外飄出冰冷的寒氣與氣,雪一樣白茫茫一片。
魏瓔珞此刻的目,真像那口井。
「我之前求你做的那件事,你做了嗎?」魏瓔珞盯著問。
被目所懾,阿金不自的點點頭。
「那就好。」魏瓔珞微微一笑,收斂起了上那可怕的氣息,轉眼之間又變回了一個滴滴的新娘子。
阿金背後卻出了一片汗,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何魏家人那麼反對魏瓔珞進宮,以至於有些後悔替魏瓔珞做那件事了,若是讓這樣一個子若是進了宮……
「阿金姑姑。」魏瓔珞忽道,「你沒有後悔替我做了那件事吧?」
「沒,沒。」阿金忙否認道,又支吾片刻,終還是忍不住最後勸了句,「可你這麼做了,怕是從此以後都回不了家了……」
不等將話說完,房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魏清泰推門:「吉時快到了,都準備好了嗎?」
「老爺。」阿金回頭向他,言又止。
「準備好了。」魏瓔珞忽地開口,斷了接下來想說的話。
銅鏡,被五花大綁的新娘子艱難起,轉之際,近阿金的耳朵,輕聲耳語:「我娘留給我跟姐姐的那些東西,我已經全部放在喜餅盒裡,讓巧姐兒帶回去吃了。」
巧姐兒是阿金的乾兒,也是的命子。
「小姐……」阿金聞言一愣。
「隻可惜我這一走,也不知何時能歸,怕是看不見巧姐兒出嫁那天了。」魏瓔珞輕笑道,「便提前在這裡,祝嫁個好人家,無病又無憂,多子又多壽吧。」
過世的母親留給魏瓔珞姐妹兩的,除卻被人奪走的那些,還有一雙碧玉手鐲,一隻麒麟項圈,一對瑪瑙牡丹耳墜,以及兩純金打造的簪子。
「小姐……」阿金麵。
並非貪圖富貴,隻是憂心乾兒的將來。
宮中歲月蹉跎了阿金的年華,曾經追隨的主子又是個不得寵的,沒能力打賞手下,故而阿金在宮裡麵沒能攢下多錢。等到出宮回了孃家,又發現小時候定下的親事已經作了廢,男方等不到出宮,已經娶了別人,如今孩子都已經有膝蓋那樣高了……
與其嫁過去做小,不如一個人清凈自在,幾年後,認了個孤承歡膝下,所有的心便都撲在這個兒上,想讓吃好,想讓穿好,想讓嫁得好,這些都需要錢……
「說實話,我很羨慕巧姐兒。」魏瓔珞垂下腦袋,聲音越來越輕,「若我母親還在,若我姐姐還在,定會像你護著巧姐兒那樣護著我,不會將我五花大綁,讓我哭著上花轎……」
話音剛落,一串淚珠垂落下來,滴答一聲碎在地上。
阿金深深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被打了,卻不知打自己的是那一滴淚,還是魏瓔珞的一番話。
於是,也就不後悔替魏瓔珞做那件事了。
「小姐。」侍端著一隻木盤過來,阿金拿起木盤中放著的紅蓋頭,輕輕蓋在魏瓔珞的冠上,若有深意的說,「別哭了,你……定會得償所願。」
有了這句話,紅蓋頭下,朱丹的向上翹起,似勝券在握。
「吉時已到,起轎!」
一個時辰後,送嫁的隊伍路過長平街,四周茶樓林立,茶樓上的人丟下瓜子茶水,齊齊趴在欄桿上頭往下看,目送那長長一串大紅的迎親隊,在竹的劈裡啪啦聲中緩慢前行。
咚。
咚。
咚。
離著花轎比較近的行人忍不住疑道:「什麼聲音?咚咚咚的……」
這並非他的錯覺,因為旁的人經他一提醒,也開口道:「怎麼,你也聽見了?我也聽見了啊,咚咚咚的怪聲音,似乎……是從花轎那傳過來的?」
似乎越是離奇的事兒,越能吸引人的目,於是越來越多的行人擁過來,有幾個膽大包天的混混,竟越過人群,手去推開轎門。
「幹什麼呢?」魏清泰氣得臉發青,帶著家僕過來驅趕,「走走,走走,哪裡來的二流子,連新娘子的花轎都敢闖,信不信我拿你去見?」
咚。
咚。
咚。
怪聲不斷在他後響起,魏清泰忍不住回過頭去,低聲音對轎子裡的人說:「你在搞什麼鬼?」
咚咚怪響停頓片刻,接著是一聲遠超先前的巨聲——咚!
轎門忽地從裡麵被撞開,一個五花大綁的新娘子從裡麵跌了出來。
「啊!」
「,好多!」
「媽媽,頭上出了好多啊。」
,理所當然。
魏瓔珞緩緩抬頭,鮮順著的額頭不斷向下流,汙了那張麵桃腮的臉,那咚咚聲原來是的撞門聲,拿什麼撞?被五花大綁,雙手被反剪後,自然隻能拿額頭去撞。
哪怕頭破流,不人不鬼,也不後悔。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魏瓔珞自打上了轎子,就開始默默計算時間,轎子走了半個時辰,外麵是紅街,轎子走了一個時辰,外麵是長平街……
這個時辰,這個地方,阿金應該已經把人給帶到了。
目在人群中一巡,最後定格在一個方向。
而就在目四下逡巡的時候,旁人對的議論一直沒有停止過。
「哎呀,看看,上怎麼還捆著繩子啊?」
「真是造孽啊,哪有這樣對待閨的?」
「這哪是嫁兒,該不會是在賣兒吧?」
「什麼賣兒,在那胡說八道,隻不過是轎子太顛,磕到新娘子的頭了。」魏清泰麵鐵青,一邊拚命平息事態,一邊朝新郎擺手,「你還在那看什麼?還不快點把人扶上去?」
前掛著一顆紅繡球的新郎兒忙翻下馬,正要拉魏瓔珞起來,便見回過頭來,朝他厲喝一聲:「你知不知道我魏家是務府包,我在宮備選名冊上!你強娶待選宮,不自己要殺頭,全家都要跟著掉腦袋!」
新郎被嚇壞了,幾乎是立刻鬆開手,讓魏瓔珞又重新跌回了地上,他也沒有再扶,而是如避蛇蠍的退了兩步,慌慌張張的看向魏清泰:「這怎麼回事,你不是說被除名了嗎?」
魏清泰狠狠瞪了魏瓔珞一眼,然後絞盡腦的解釋道:「你看瘋瘋癲癲的樣子,當然被除名了……」
後傳來一聲輕笑,接著是魏瓔珞的聲音:「佐領大人,您覺得我的樣子,像是個瘋子嗎?」
佐領?
魏清泰大吃一驚,隻見前方人群朝兩邊分開,總管宮選秀一事的正黃旗佐領大步走來。
「魏清泰!」他麵如霜,指著魏瓔珞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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