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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89章 善惡對錯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簡陋的里門前,黑夫心有些復雜。

或許是覺得今年戶口肯定無法達標,在審判結果下達到鄉里后,涢水鄉的鄉嗇夫破罐破摔,干脆下令,讓人去將盲山里該沒收的牲畜、財統統席卷一空后,就一把火將這個里聚燒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遠才能抵達,如今建制都沒了,留著屋舍,也是給亡命的山賊當巢

這項任務,當然又落到了當地亭長的上……

故地重游,湖亭眾人也有些慨,這是他們赴任以來,遇到最兇險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時將那煽亡命者死,還不知會怎樣呢?或許已經被砸泥了,事后想想,心有余悸。

進去繞了一圈,他們發現,曾經還算有點人煙氣息的里聚變得空無一人,麻雀落于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黃狗四跑,到都是一片狼藉。

見此形,季嬰也有些迷茫了,在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送信時,還曾進去討過一口水喝,這家人對他還算善意。

當時見到那些被掠賣子的慘狀,季嬰只恨不得把整個里的人都殺算了。可事后聽了判決,被以死刑的十多人當然不值得可憐,但全里百余人一同淪為刑徒,聽著就目驚心。

更別說還有一二十個沒年的孩子,會因此里的孤兒……

所以季嬰突然回過頭問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這次做的事,到底算對算錯?”

……

“為了救四個人,卻送兩百個人進牢獄,這樣,值得麼?”

季嬰如此發問,其他幾人也紛紛抬頭看了過來,瞧得出來,他們心里也充斥著疑

黑夫沉許久后,才說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來判決,不可能因為人多就法不責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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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東西。即便有人心生惡念,那也是形勢所迫,只需要通過道德、教化就能讓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實是,哪怕教化了兩千余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嬰、拐賣之類的事,從來就沒停止過。

為了解決道德教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認為人本惡,一切都是“好利惡害”在作祟。這種關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間。

比如韓非子痛心疾首地說過,“父母之于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則殺之。”這是這時代的普遍現象,盲山里男多,就是這樣造的。

父母在生育子的時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慶賀,如果生的是孩子,就將殘忍殺害,為什麼?因為利益,男孩可以傳宗接代,還能力田干活,孩長大后自己卻要出一份嫁妝,家里的食可不多,替別人家養媳婦,劃不來。

在法家眼里,連親生父母子尚且如此計較利害,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好惡利害深埋于人之中,決不可能通過后天的努力而改變!

所以法家人索咬咬牙,說我們干脆不講善惡,只看對錯吧!

一國之,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于一人是錯,百人施惡于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算多,統統都要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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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麼?

黑夫陷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將盲山里全民眾,不分男,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彌漫著異味,汗水、鮮,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yu)糞散發的惡臭。看著那些囚于籠子里,或戴著木制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將一臟兮兮的手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士伍賣妻子兒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連坐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別?倒不盡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并不矛盾,秦國方是控制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府控制的事,都遭到了止:商業被嚴,戶籍之間不允許隨意流,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府控制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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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面失去兒的百姓會心生不安,制造混和恐懼。另一方面,這種在方控制外的人口階層流,無法給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這一點后,黑夫卻更加迷茫了。

《秦律》是先進的,但也存在很大問題,或許這就是秦亡的源?

只是對那些問題,以黑夫現在的地位,是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是時代的局限,只要生產力一天不突破臨界點,類似的事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

秦律能救禮崩樂壞的大世,但這種戰時法規,純用法的話,卻無法面面俱到,實現天下大治。

可有總比沒有強。

在這個比差的時代,《秦律》還能被執行的地方,雖然奴隸貿易從未停止,拐賣平民子還算收斂。但在六國,連這一點都無法保證。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擊盲山里拐賣事件時,一個比他年紀略小,名為“欒布”的魏國貧困年,在齊地做酒家傭工時,不慎被一伙人販子塞進了麻袋,略賣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國為奴,此時此刻,欒布正在被秦軍圍城的薊都里艱難求生……

再過二十年,待到秦末大,秦律變一紙空文后,那才是噩夢的開始。漢景帝之母竇太后的弟弟、堂堂國舅爺竇廣國竟也被人拐賣,而且是被拐賣了十幾次。最后竇廣國被賣到黑炭窯里當燒碳工,期間還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僥幸生還,差點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親國戚尚不能自保,何況平民?到時候,不僅拐賣人口越發猖獗,平民賣兒為奴的現象也愈演愈烈,綿延至公元前后,遂為大漢朝最頭疼的奴婢問題。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不管嚴一點,行麼?

這些事,黑夫都不知道,對未來,他只知大勢,不明細節。

但對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縱然心有思慮,卻不能濫發善心,只能在職權范圍下,做好自己認為對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變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會在攀爬過程中,忘了此時此刻的心境。

“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在如此回答季嬰后,黑夫將火把扔進了盲山里中。

細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頂上竄,有如作迅捷的松鼠,它們吞噬干草,慢慢變大,了搖著尾的火狐貍,過柱子,躍上房梁,把整個屋子都包圍起來。

眾人分別四下點火,漸漸地,整個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燒著了,四都是劈啪作響的聲音,那是柴薪在裂。火焰盤旋扭,最終融為一。在漸漸深沉的暮里,宛如一頭咆哮的巨,它吐出長長的火舌,燒盡了這個偏僻里聚里所有發生過的事,把那些目驚心的罪惡丑陋噬得干干凈凈。

煙霧愈加濃,湖亭眾人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后退,唯獨黑夫站在這烈火煉獄前,火焰鼓起的風吹得他赤幘紛飛,他本人卻巋然不

“只希盲山里的悲劇,能夠告誡整個安陸縣,告誡南郡,乃至于告誡全國全天下吧……殺一而儆百,罰百而儆千人、萬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著火,如此祈愿道。

這不是憧憬。

這也是黑夫下定決心,決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有那麼一天,這世上,永遠都不再有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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