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新年伊始

一劍穿心，九枝燈宛如琴弦般繃的命終是錚然一聲斷裂開來。

他倒臥在地上，指掌蜷著，像是要抓握住什麼，同時小聲地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不想去聽這人臨終前的其言也善，俯想要撿起自己的兵刃，卻手抖眼花，一連落了兩回劍，好容易握了，立即推門而出，把九枝燈關在了沉重的殿門之。

……這是徐行之記憶中青竹殿第二次見，一次是把他養大的師父，一次是被他養大的師弟。

這兩人均葬於自己手中，大概也只有“冤孽”二字可以解釋得通了。

徐行之沿門邊力坐下。

方才那一劍挑開了他記憶的塵封，他茫然四顧，遠遠看向校場方向，想起那邊的高臺，自己曾扶住九枝燈清瘦的腰，執握住他的右手，騰縱躍，教他運劍之法，兩片飛鳥似的袂飄飛卷纏在一，彷彿由風打下了一道同心結。

徐行之模模糊糊地想道，當年和現在的九枝燈，握劍用的還是同一只手嗎？

很快，他聽到後殿傳來窸窸窣窣的帶拖聲，骨和磚石的殘響徐行之傷心地咬了牙齒，偏開頭去，將所有的緒吞回肚中。

門人撐著一口迴返照的活氣，手腳並用著爬來門邊，卻再無力推開殿門。

他敲了兩下門，才攀著門栓的凸起直起子，以半副肩膀搖搖晃晃地支撐住破爛的軀，將頭抵在檀木門扉之上。

二人隔一扇厚實的木門，自萬古外到來的星落下，投映室，在殿外形鮮明的雙影。

徐行之一顆心提了起來。

那邊只需出一句“哥哥”，便能剜掉徐行之的半顆心，然而九枝燈再沒有這樣他，只是啞著嗓子，蚊子似的哼哼：“……師兄。”

徐行之心冷得發，反手到後腰，那裏原本烙著一記讓他至今都深其苦的蛇印，雖被他剜掉了表面的一層皮，然而現在去，仍能在疤痕間到細細的蛇形紋路。

他捫心自問，後悔嗎。

後悔替他擋下蛇印嗎，後悔當初在他魔道脈覺醒時沒有殺掉他嗎？

徐行之張了張口，把心中的疑問轉拋給了門之人：“……九枝燈，我問你，你可曾後悔過？”

聽到此問，九枝燈澄明的雙眼間閃出薄。

……世事皆有命定之數，四門氣數漸微，他取其而代之，便能在魔道傾軋中活下來，能將魔道推正軌，能洗白自己的份，能止絕四門對師兄的追殺，有何不可？

哪怕換至今日，他仍會做這樣的事。

他說：“……反攻四門，我從不後悔。”

徐行之頭一熱，還未咽下泛上來的酸意，後便再度傳來九枝燈的聲音：“我唯一後悔的是，為什麼……我要白白浪費那樣多的時間，為什麼要拿真心去猜真心……”

九枝燈按住自己冷冰冰地往外著寒氣的口，歪著頭笑了。

師兄，這顆心，千瘡百孔，膿爛生瘡，但卻是真的喜歡過你的。

徐行之把頭朝後仰去，熱淚順著眼角下來，燙得像。

九枝燈的氣力一竭盡，漸漸已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手在黑暗中索，修得整齊的指甲在地面劃出細碎的響。

他開始囈語，自己也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只曉得自己很想念醒溫雪塵，想念這知曉他所有卑劣故事的、在死後才為他朋友的醒。

他覺得孫元洲也很好，只是在活著的最後一個月才真正認識了他，實在是晚了些。

九枝燈絮絮叨叨地說：“溫雪塵，我留了茶給他……”

他烹了一個月的茶，卻始終沒能等到他從蠻荒回來、見他最後一面，著實憾。

在他念出“溫雪塵”三字後，殿門霍然從外打開了，當一記猛擊，把他撞翻在地，出了數尺遠。

這個名字從九枝燈口中念出，令徐行之生出了無窮的憤怒，只想狠狠揍他一頓。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

徐行之拿木手反勾住九枝燈領，猛然將他從地上撈起，左手掄圓了，挾著勁風一掌打到了九枝燈的臉上。

接著，他將九枝燈摁在地上，沒頭沒腦地狠揍了好幾下，每一下都是往他腦袋上最脆弱的地方搗，恨不得把他打死作數。

然而打著打著，徐行之的拳頭落不下去了。

他拳裏沾著幾近幹竭的淡的，是九枝燈的。

……是他從小帶大、珍視得宛如掌中寶的小孩兒流出來的。

徐行之嚨一陣陣了，大過幾口氣，俯攥拳，把拳頭抵在九枝燈腦側，聲音抖得不人形：“九枝燈，你他媽混賬啊……”

九枝燈乖乖躺倒在地，一流幹了鮮的軀殼輕若鴻，聽到徐行之的指責，他憂愁地皺起了眉：“……師兄，抱歉。”

……“抱歉”。

重、北南、曲馳、如晝他們的十三年，清涼谷兩千名弟子的命，流離失所的眾多正道弟子，在九枝燈看來，統統值不上一句“抱歉”，僅僅是一句“不後悔”而已。

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得起這人一聲抱歉？

徐行之心中湧出一陣深深的無力。

無力過後，徐行之繃的肢漸漸鬆弛下來，忍住口腔裏一陣陣往上頂湧的酸，手攬抱住九枝燈的腦袋，晃來晃去的，看姿態像是在哄一個嬰兒。

他知道，九枝燈是真的不行了。

徐行之是真的恨過他，也是真的疼過他。疼的恨的，都是同一個人，他沒辦法否認這一點。

殺也殺了，打也打了，他沒力氣再去恨，一顆心在疲累中反倒衍生出縷縷的來。

躺在徐行之懷裏，九枝燈已喪失了全部知覺。

在他看來，自己已浮在一個舒適的夢裏了。

他冰冷發青的手指擒住自己的襟，將腦袋歪在徐行之懷裏，虛睜著一雙眼睛，問道：“師兄，若我沒有托生於魔道，我會是什麼模樣呢。”

徐行之在心裏說，若是那樣的話，你會是個再好不過的孩子。

但他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擁著他。

九枝燈恍恍惚惚的，以為徐行之還在門外，便把臉朝向虛掩著的殿門木扉，對著那裏說話，用求知的稚拙腔調問：“……師兄，世界書……世界書可是真有其嗎？能落筆真，能寫照人心，能改變歷史……”

這是他一直沒有弄明白的問題。

他想在死前弄個分明。

在沉默半晌後，徐行之低低“嗯”了一聲，權作回答。

九枝燈眼睛微微亮了起來，掙扎了一下，頂著被揍得紅白相間的臉，努力睜大雙眼：“那……可否煩勞師兄，為我改寫一個好的開始呢？”

徐行之擱放在九枝燈肩上的左手緩緩收了。

九枝燈輕聲念道：“……小燈不貪心，只想要一個凡常的煙火人家，十三四歲時，跟家人鬧了脾氣，離家出走，沒錢吃飯，被師兄撿回風陵山中……那樣的話，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對不對？”

聽著他滿懷希和孩子氣的構想，徐行之間發出淺淺一聲嗚咽。

但他順利地把哭聲轉了咳嗽，一邊咳一邊抱了他的頭，說：“好。給你寫。師兄……給你寫。”

九枝燈一雙耳朵已不能很好地收攏聲音，只覺那聲承諾從四面八方飄耳中，回音陣陣，不覺欣喜地朝門的方向探出一隻手去，好像自己骯髒的歷史已經被一支如椽巨筆一筆勾銷了似的：“那……乾乾淨淨的九枝燈，在那時候等著師兄來接。師兄，你一定要來啊。”

他最後一口氣息，隨著“來啊”兩字，緩緩呼了出來。

徐行之宛如點墨的眼睛對上那雙有薄紅的眼睛，後者的神采漸漸消失殆盡。

……他了徐行之的騙，帶著虛假的希去赴了死的盛宴。

而實際上，九枝燈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徐行之懷中的。

徐行之抱著他漸漸冷的，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他替九枝燈把抓的前襟拉好，一他被自己刺出了一個的口，創口皮外翻、青白微腫，徐行之覺那裏好像還有一點熱氣，就用掌心捂了上去。

很快，那點熱氣也消弭於無形之間。

……死了，真死了。

徐行之把九枝燈的安置在地上，注視著他半開半合的眼睛，自言自語道：“九枝燈，你聽好，今日出了青竹殿，我徐行之今生今世便不會再為你掉一滴眼淚。”

說完這句話，徐行之掩住了臉，肩膀聳著，一聲聲啜泣起來。

遠有鞭炮和渾厚的晚鐘聲被齊齊送來，在劈裏啪啦聲裏，青竹殿厚重的大門被重新拉開。

徐行之自殿行出，腰間別有竹骨摺扇，左手中提著九枝燈的隨佩劍，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如他所言，他雙眼乾燥，再沒有落下一滴淚來。

他走在無限的星空底下，彷彿回到了九枝燈剛山的那年，與他第一次觀星時，也是這樣的清朗天氣，江山如畫，星輝漫天。

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

天定十六年過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臨。

歷史的巨椽向來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不顧及古人，也不顧及來者，它只信筆一揮，在天際批出一道金黃的曙來。

……雖然朱易改，好在熱難涼。

風陵山一夜之間改弦易轍，進出的弟子們換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舊貌放在今日來看，反倒了新。

在與風陵山毗鄰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樹上，遠著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門又在無形之中更換了一番天地了。

他隨手摘下一顆沾滿冰磣的野山棗，剛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險些反胃把果子吐出來。

好在他極快控制住了面部表，著牙齒上的酸果，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裝作吃完了的樣子，又摘下一枚來，丟給另一棵矮樹上坐著的徐平生：“拿著。”

徐平生接過來，咬了一大口。

他雖是不知痛，但舌頭好歹還管點用，這一口下去他眼淚都要飆下來了，嘶嘶的吸氣，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著被酸得涕泗橫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悅，樂得直拍大。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著兩汪眼淚，勾著子去摘梢頭上帶冰的棗子。

卅四頗為不解地喊他：“哎，你還吃上癮了？”

徐平生一口氣摘了二十來個，說道：“這個他吃。給他留著。”

被徐平生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來徐行之生了一條刁鑽舌頭，專吃酸的。

他搔搔頭發，問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們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個，是誰嗎？”

徐平生低頭翻揀棗子，把上面的霜花掉，把長了斑疤的挑出來丟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訴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都特有一套固執且有條理的觀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只有這麼小。”他對自己的膝蓋比劃了一下。

“……那個人，那麼高。”他又往自己頭頂往上三寸比了比，然後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卅四。

卅四苦惱地夾夾眉，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麻煩，索擺一擺手：“罷了，等回去讓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縱躍下樹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頭，問他：“去哪里？”

卅四說：“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詫異：“不是才從且末山出來嗎？”

卅四指了指弟子魚貫出的風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