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九道

第一道挾裹著沛靈力的天雷落下，恰好落至那修為較低的九尾蛇腦袋中央，不過一擊，竟就將它的腦殼生生從中央劈開！

大如木屋的蛇頭頹然向兩邊垂下，蛇瞳，死不瞑目，棺材一般裂開的蛇口猶自翕張，像是不甘這般就死，拼著要在死前帶走一兩條命。

尚存活的一蛇眼見伴橫死，悲憤難言，仰天長嘯，手臂細的蛇信卷出，想要去纏繞徐行之。

徐行之已經燒得東西南北不分，但多年與各類鬼怪纏鬥，已有閃避風險的本能，他擰腰避過它散發著惡臭的舌頭，一腳踏上九尾蛇顱頂，化扇劍，窮盡周之力，對著那怪的腦後狠狠下！

腥臭灼燙的鮮潑滾滾濺了徐行之一頭一臉。

九尾蛇已經修煉至每一寸蛇骨，自然不懼這般小傷，然而它卻明白了徐行之此舉目的為何，瘋也似的搖擺著蛇頭，翻滾、囂，恨不得把一張巨口張至倒仰，將徐行之從上面掀下。

蛇韌，蛇鱗膩，那碩的蛇尾拍打在山巒上，發出地山搖的轟轟巨響。

然而徐行之蹲伏下，也不，雙手握劍柄，用肘部於其上，寸寸發力，將劍鋒緩慢沿創口推，把自己固定在了那碩大的蛇頭上。

大朵雨雲怪一樣追隨而至，在徐行之頭頂聚攏。迅速凝結的水汽讓徐行之手心有些打，水霧氣息之濃重彷彿金銀也能漚爛。悶雷聲著徐行之耳滾過，猶如萬馬蹄，猶如錢塘狂。

“來啊。”徐行之燒得雙頰酡紅，笑容甚至帶有幾許醉酒後放浪形骸的癲狂意味，誰也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也許是對近在咫尺的天雷，也許是對踩在腳下的巨蟒，“……來啊。讓我瞧瞧你的能耐。”

九尾巨蛇的垂死之嘯震得他略有耳鳴，雷聲反倒聽不大清楚了。

他抬起臉來，虛茫著視線，想去找一找那些他悉的面孔。

諸家弟子都知曉天雷利害，紛紛退避，曲馳死死拖住青筋暴跳的周北南，周北南絕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有點稽，至徐行之之前未曾見他這般失態過。

他模糊地想，就算這次自己捱過去了，恐怕也得被周北南摁在地上打腦袋。

元如晝已是站也站不住了，握住側徐平生的胳膊，默默垂淚。

九枝燈被廣府君反剪雙臂，連人帶劍摁翻在地，猶自掙扎不休。

徐行之視線模糊，只覺他與那孩子遙隔山海，但他遠遠的悲鳴聲卻砂紙似的著他的心臟去，惹得他心尖發酸。

徐行之口微翕，想廣府君輕些，同時眼睛轉來轉去，尋找孟重。

然而，他左尋右尋，卻始終找不到那小孩兒的蹤影。

徐行之有點說不出的憾。

頭頂有一片如銀的亮徑直蓋下，徐行之起先還抱著點樂觀自在的心思，直到那貫徹的電當真刀劍似的劈落在，他才發出一聲窮盡肺腑的嘶啞痛。

那道雷電將他的肺腑生生洗了一遍。

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還不如讓九尾蛇一口咬兩截來得痛快淋漓。

那九尾蛇失了道，便也失了倚仗，說到底不過是金丹期大圓滿也沒能修到的畜生，了這當顱一擊，甚至連一聲慘都未得發出，便變一團僵的，綿綿地朝一邊倒去。

徐行之心知大局已定，便放心地鬆開了手，隨之往下墮去，轉眼消失在了山林間。

元嬰渡劫，要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一道狂雷不肯輕縱了徐行之去，追著他下墜的飛降而下。

徐行之已然意識全消，只在還剩一線清明時，覺得腰一，彷彿有千萬條的春藤織起網來，讓他地墮於一片溫鄉之中。

植的清香氣讓他鼻腔的。他歪了歪頭，安心地昏迷過去。

因此他沒能看見炫白的巨雷自天際引下，在孟重後背劈出了大火般雪亮的弧。

天妖乃天地誕育，千年難見，不回，不六道，自然不必遵循道家所謂金丹、元嬰的種種規則。

若要要做一番對比，天妖剛剛誕化出人形與意識之初，便已接近元嬰之。

孟重這些年在自造了一套完整的人修經脈回路，藉以掩人耳目。此時他將那回路盡數抹去，直化天妖軀殼，將整副軀回護在徐行之之上，把他滴水不地保護起來，是以那天雷無下落，只能將滿腔怒焰燒到孟重上。

孟重已是妖態畢，此雷霆一怒，豁然一震，雙臂下落，撐在了昏迷的徐行之臉頰兩側。劇烈的鐵銹腥氣於他齒間洶湧，他的角沁出幾縷發暗的，但他又緩緩吞咽了下去。

……不能弄髒師兄。不能。

閃電如狂的白綢在天際舞，虛張聲勢，遲遲不肯再降雷霆下來，彷彿是在愚弄修道者，讓他們得以息，在以為災厄將消時，再毫不留地劈頭落下一道火鏈。

孟重趁此時機，將被藤蔓牢牢包裹著的徐行之抱起。

徐行之長整整八尺，雖因修道戒絕了凡間飲食，但骨骼勻稱有力、有型有，尋常人要扶起他都要費不小的力氣，但剛剛了一道元嬰渡劫天雷的孟重卻能無比輕易地將徐行之打橫擁懷中，輕鬆得如同擁抱一個沉睡的孩子。

徐行之滾燙，如燒如灼，畔啟張，氣流噓出的溫度極高，每一聲息都進了孟重心裏去，搔得他心臟麻酸。

“師兄。”孟重細聲道，“師兄，重來了。不要怕。”

他抱著徐行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林裏走去，細微的顛簸徐行之不舒服地睜開了眼睛。

孟重陡然慌起來，想要將妖相收起，但徐行之燒糊塗了的腦袋只足夠他辨認出眼前人是誰。

“重。”徐行之的手攀上孟重的前襟，聲音很輕，“……你剛才去哪兒了啊，我都找不著你了。”

孟重只覺心口劇痛，剛才天雷斬下都沒有給他這樣的驗。

徐行之昏昏沉沉地往他前拍了兩掌，緩聲道：“……找著了。沒傷就好。”

孟重又是心酸又是高興，應道：“嗯，嗯。”

說話間，孟重已經把徐行之帶到了他想要帶去的地方。

他將徐行之重新放下，把臉埋在徐行之頸窩，依又疼惜地蹭著。

方圓十裏凡是想活命的活都走了，雙蛇為求纏綿，悄悄打下、用來棲的蛇裏也早已是空無一。

孟重在短暫的溫存過後，妥善地將徐行之放只容一人進的口中，拇指在徐行之滾燙的額頂上反復打轉。

——最初，最初他只想把這個說話有趣的人留在他邊，左右是無聊得很，多了這麼一個人作伴，他也好打發註定漫長的。

他既不肯留下陪自己共遊山水，那自己便隨他去。

假如呆得煩了，他隨時走便是。

孟重自認不是什麼長的人，甚至一早同九枝燈的爭風吃醋，也是出自於小孩兒搶奪稀罕玩的惡劣心思。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為九枝燈和徐行之的接而真切地到難和刺眼呢。

他還記得那大概是他剛滿十五歲的時候。

徐行之指導外門弟子練劍時，帶了九枝燈與他一起去。

他向來有徐行之疼著寵著，劍法懈怠，學識稀鬆，也沒旁人指摘，在徐行之帶著九枝燈忙碌時，他就坐在外圈，啃著徐行之為他洗淨的仙果，笑盈盈地著師兄舞風陵劍法時如鶴如鬆的姿，彷彿蒼穹之下唯有那一人而已。

徐行之演練過後，便是弟子們分批練。但外門弟子悟有限，天資欠缺，是以一個個舞得有形無神，頗有些邯鄲學步的意味在。

抱臂看了半晌，徐行之無奈擊掌：“咱們師兄弟了這麼長時間也都有了，高抬貴手，咱們以後出去練劍法，千萬不要說自己是風陵山的人，說是丹峰的，清涼穀的，都行。”

徐行之語氣並不嚴厲，明顯是在玩笑，弟子們哄笑一片。

徐行之揚手招來九枝燈，讓他演示兩招後，自然地手扶住他拔繃的後腰，拍了拍，贊道：“你們看看你們九枝燈師兄，啊，瞧一瞧看一看。這腰，才是……”

九枝燈被徐行之一，本來板正的腰瞬間垮得潰不軍，雙頰通紅。

徐行之曾被廣府君評價為“不著四六”，而在這個不著四六的人的領導下，整個風陵山弟子的風氣與其他三門截然不同，大多數人對諸道之別並不很看重。

他們善意地起哄：“哎喲，九枝燈師兄這是怎麼啦？臉怎麼這麼紅啊。”

九枝燈不善與人際，被起哄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徐行之去轟他們：“去去，你們就知道欺負臉皮薄的。”

“師兄護短！”

“師兄莫不是心疼啦？”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聲浪中，孟重下了臉，只覺得嚨裏層出不窮地冒出酸氣來。

他食不甘味，放下果子，喊道：“師兄。”

徐行之站在高臺之上勾搭著九枝燈的脖子跟底下的弟子打趣，自然聽不見他的喊聲。

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徐行之！”

直呼師兄大名，即使在規矩寬鬆的風陵山也可以說是非常無禮的舉了，站在週邊的幾名弟子聽到靜，不滿地回頭瞪視他。

徐行之仍是沒聽見。不知道底下的弟子說了什麼，他趴在九枝燈肩膀上哈哈大笑起來，九枝燈側過臉去，向來冷的面部弧線溫得不像話，他手輕輕勾住徐行之後背，不輕不重地拍打，免得徐行之笑得嗆住。

這不過是一個再小不過的作，然而卻孟重慌了神。

不是因為徐行之和九枝燈拉拉扯扯，是他發現自己不對勁了。

……從頭到腳，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起初，孟重以為自己不過是習慣了和九枝燈搶東西，見不得平時慣著自己的人和別人好。然而，只要順著這一思路往下想去，孟重便發現，自己本不敢去想徐行之和旁人在一起的任何可能，只要想一想，冷厲的戾氣就騰騰從心底裏冒出來。

像孟重這等樣貌的年，若活在現世中，婆恐怕已經把他家門檻踢破。即使他從小長在道門之中再清心寡，到這個年紀，也了。

他第一次心悸，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喝醋吃味，都是為了徐行之。

就連第一次……，都是因為夢到了徐行之沐浴。

孟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竟是離不開徐行之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牽絆於此人一，除他之外，孟重不想去認識任何人，只想待在徐行之邊，長長久久，永不分離。

沒人告訴過他什麼做喜歡，他只曉得，這樣的執念讓他自己都怕了。

對於這樣的奇怪驗，他又慌又急又氣，連隨的劍都忘了拿，轉跑回了自己的住。

事後，不明所以的徐行之哄了孟重好久，孟重方才穩下心神，竭力想把這種怪異的緒拋諸腦後。

不久，他隨徐行之前往白馬尖征討作的鬼修，徐行之意外重傷，卻忍不發。

經此一事，孟重終是無法再控制在心中翻滾作的。

他找了藉口，搬徐行之寢殿，守在他側，日日相伴，一住至今，亦沉溺至今。

孟重看慣了徐行之的睡。他仔細過徐行之的淚痣，耳垂，又將手懸起，虛虛擋在徐行之眼前，生怕那過亮的電會刺傷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