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肅道:“那倒不是,臣等商議出的對策有二,僚屬之中各有附議者,爭執難下,這才拖延了不時日。原本刺史大人打算上書朝中恭請聖裁,可朝中也需商議,奏摺一來一去需些時日,微臣也覺得拖久了傷民,理應早斷。既然皇後孃娘在此,不妨先行裁奪。”
“奏來!”
“是!”曲肅一恭,奏道,“微臣主張以災民為先,用重典震懾商,日後再思安之策。而吳長史主張效法高祖及仁宗時期的勸糶之製,勸有力之家無償賑濟災民,給予爵賞。”
曲肅一邊奏事一邊瞥了眼被林衛押在對麵的吳長史。
劉振見暮青循著了過去,擔心會因吳長史是叛臣而影響決斷,於是補充道:“啟奏皇後孃娘,因此前賑災之時,臣等曾強商戶賣米,故而微臣擔憂再行重典會使商戶人心惶惶。淮乃漕運要沖,自古多富商大賈,如有商戶擔憂再遇災年,錢糧會被府強征,日後恐會發生轉移錢糧之事,如此必傷漕運,也傷稅賦。而勸糶之令雖可救急,但也恐商戶得爵賞之後,州政難以監管,積弊深遠。事關漕運與吏治大事,臣等不敢獨斷,故而爭執不下,這纔想上書朝中,恭請聖裁。”
劉振奏罷,州臣們紛紛低頭,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豎得直直的——又到了恭請裁的時候了。
剛纔在假皇後麵前恭請裁奪,結果惹惱了曲狂人,把何家小姐罵了個狗淋頭,現在真皇後到了,不知會如何裁奪?
該不是……又要思量幾日吧?
明知此事兩難,三思而行實乃常理,但此時此刻,沒人盼著皇後會說思量幾日——曲狂人已被這話惹惱過一回了,要是聽見真皇後還這麼說,他一定還敢怒罵駕,而且,興許會罵得更狠。
“本宮昨日的確聽說了曲別駕強商戶賣米的事,朝廷已然撥下了賑災糧,為何還要強商戶賣米?”就在一乾州臣既盼著聽聽皇後之見,又擔心皇後被罵之時,暮青開了口。隻是誰也沒想到,沒有二選一,反而問起了此前商戶賣米的緣由。
劉振怕曲肅回話太過激進惹怒駕,於是替他回道:“啟稟皇後孃娘,此前林黨私取兩倉錢糧贍軍,又猖狂私販倉糧,致使兩倉虧空。而今淮州大災,別駕富戶將存糧低價賣給府,一來是為補兩倉的虧空,二來是為防富戶囤積居奇,抬高米價。以眼下賑災的形勢來看,朝廷下撥的賑災糧用完之後,這些收補回來的倉糧的確能頂一段日子。”
“所以,你們把朝廷撥下的銀子拿去收糧了,卻因價錢太低而惹怒了商戶,商戶們想挽回損失,便在重建村鎮的事上盤剝倉司,你們不缺糧了,卻又缺起了銀子。”
“……正是。”劉振汗。
“起初你們隻想存糧,卻沒想到糧食到手了,建村卻不順利了。眼看著遷延日久,消耗日重,你們心積慮存下的倉糧不僅就要存不住了,連銀子都沒了,所以你們就急了?”
“……微臣慚愧!”劉振了額汗。
其餘州臣也紛紛垂首,大氣也不敢,心中直道——皇後可真犀利!
“你們想了兩個法子,一是鎮商戶,繼續盤剝商戶的財產,二是許給商戶好,商戶自願幫助府災後重建。一州大小吏這麼多人,災年隻知在商戶上心思,除了問商戶要錢要糧、要工要料,你們的心思就不會往別了?”
“這……微臣愚鈍!”劉振一臉頭疼之,實在想不出這心思還能往哪兒。
曲肅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還垂示!”
暮青抿著,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們怕缺糧,有沒有想過是救災之策太過單一?”
“單一?”曲肅的眉頭狠狠地皺了皺,“啟稟皇後孃娘,我朝的賑災之策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怎能說單一?”
劉振聽出曲肅的語氣苗頭不對,忙使眼,曲肅隻當沒看見,他盯著暮青,已有怒容,顯然不滿來淮州問的是賑災之事,卻事先連賑災之策都沒瞭解過。
“怎麼不單一?”暮青與曲肅對著,目鋒銳,分毫不讓!出三手指,一策一策地說給他聽,說給滿堂的州聽,“蠲免,百姓災後,凡達到一定程度的民戶皆可不同等級的賦稅蠲免,此乃朝廷舒緩民力之策;賑給,給重災戶無償提供食,賑災糧依老病弱壯按日發放;賑糶,災時一旦糧價過高,貧民無力買米,則開義倉,減價出糶,以濟貧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給,雖有出糶之策,但以濟貧為目的的減價出糶,米價之低,使得府所收回的銀子在災後本無力補倉,所以以上三策本質上都是在消耗倉糧!怎麼不單一?別說朝廷的賑災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隻要全是依賴儲糧之策,那就是單一!”
皇後聲似出雲之雷,聽得一乾州臣心頭咯噔一下!
劉振一改和事佬之態,凝神細思。
曲肅怒容未消,又添驚,辯無詞,憋得麵容看起來有幾分扭曲。他這才知道皇後不是不瞭解賑災之策,而是所說的單一與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這種論調還是頭一回聽說,不過細一思量,的確有道理!
“臣等從未想過此三策有過於依賴倉糧之弊,娘娘之論,微臣不及!”曲肅並未,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這一恭,如學生求教,雙手幾乎垂拜於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問道:“你們可有想過賑貸?”
“賑貸?”州臣們麵麵相覷,皆有不解之。
“敢問娘娘,何為賑貸?”曲肅抬頭問道。
“以財投長曰貸,但本宮指的是以糧為貸。即大災之年,府借糧於非重災戶,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過艱厄,大之年還粟於倉。”暮青說得很慢,此法與後世的貸款有些相似,斟酌著說詞,希盡量說得簡單些,以便淮州的吏能夠聽懂,“府雖然收取利息,但並不民短期之還清,而是以契約之,準民分期還粟。”
“分期還粟?”曲肅眨著眼,州臣們議論紛紛。
“打個比方,本宮借你一兩銀子,與你約好利率,不催你來年就還,你可以據家境決定要幾年還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這便是分期償還。”
利率為何,眾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難懂,略一思量,劉振和曲肅皆麵一變,連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睜了睜,頭腦靈活的人已彷彿猜到了皇後之意!
果然,暮青接著道:“仍是比方,你三年還清,每年需還五百文,五年還清,每年需還四百文,十年還清,每年需還三百文。你從本宮手裡借的銀子既能助你度過難關,每年三四百文的債又不會使你生計艱難,而本宮則不必擔心家中日漸虧空,下回無銀施借他人。”
話音一落,州臣們嘶嘶氣,劉振和曲肅對一眼,皆抑不住中的激越之!
暮青又道:“除了貸糧,還可以貸種,凡發水潦螟蝗之災,蠲免賑給過後,府皆可行賑貸糧種之策,如此,既可助災民早日歸鄉事農,災年過後又可補倉,以備不時之需。”
淮州文武聽至此,已然激得麵頰生輝,不等暮青再言,便熱切地議論了起來!
“竟還可貸種?”
“對!對!如此一來,災事過後,兩倉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征收的糧食中有半數用於贍軍,再刨去用於俸祿的錢糧,能補兩倉的儲糧就更了。不提災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裡,濟貧扶弱、贍老恤囚、平抑糧價,也是支出頗重。每年賦稅一途所補的倉糧僅夠支出之用,一逢災年,兩倉大開,賑災糧要麼需跟朝廷要,要麼就得商戶捐賣。商戶不滿,明裡暗裡的跟府對著乾,賑災之策施行不暢,頭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在前,賑貸之策在後,兩倉的力可謂大減!”
“是啊,地方糧倉的力大減,等同於給國庫減輕力了。”
聽著議論,邱安對同僚們笑道:“這哪是平倉之法,實乃富倉之策!說不必再擔心兩倉日漸虧空,那是皇後孃娘謙虛,依我這人之見,假以時日,兩倉必!兩倉大,莫說賑災了,急時定有餘力贍軍!”
劉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賑貸之策!災年之時,先以倉糧無償賑濟災民,待大災過後再行賑貸之策,令百姓還粟於倉。而分期還粟,既不影響生計,兩倉還可常年補息糧。待遇災年,兩倉已,又可無償賑濟災民。如此迴圈不息,可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何止啊?災民回鄉之後,施政也是不易,本在蓮池縣為知縣時,一些遊手好閑之徒習慣了府賑濟,恨不得災荒,好手吃穿。這賑貸之策正好治一治這些潑皮無賴的懶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肅手舞足蹈,舉止瘋癲,忽然起袍一跪,朝駕行了個伏拜大禮,高聲道,“此策利在糧倉,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謝娘娘賜計!”
眾州臣見了,紛紛叩拜,齊聲道:“臣等拜服,謝娘娘賜計!”
群激越,熱切的氣氛在此時此刻的公堂上卻顯得怪異至極。
許仲堂、吳長史等人麵紅耳赤,百集。
他們多是一州要臣,深知兩倉之弊和賑災之難,每回商議對策,州衙裡都能吵翻天,沒人能拿得出一個長久可行之策來。兩江流域大水為患,古來如此,歷朝歷代,治水屯糧都是國之大計。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吏也罷,不知多人苦思鉆研過農耕水利之策及歷朝賑災記要,可良策難得,尤其是長久可行之法。
誰能想到,滿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當今皇後?
賑貸之策本就新鮮,分期還粟更是聞所未聞!府賑貸於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數!雖說時日頗長,可積多,賑貸萬民,一年能得多倉糧?思之令人心驚!若賦稅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負,可若僅僅用於賑災,又行分期之法緩之,便既能救民又不傷民,既能補倉又能富倉,既可為下一次災荒之年做好儲糧準備,戰時還有餘力賑軍,真可謂萬全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親耳所聞,真難想象胎於一介民間子!
人細思恐極的是,淮州水災發於八月,若皇後早得此法,理應早跟聖上提了纔是,且今日本應在神甲軍中,卻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於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後之智豈不近乎於妖?
一乾逆黨心驚不已,何初心的臉也慘白如紙,幾乎不敢去瞥地上。逆黨被綁了起來,首卻沒清理出去,就這麼橫陳於公堂之上,州臣們一舉一之間,腥味兒直撲人的臉,因不想在人前失儀才強忍著腹中不適。以為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卻忘不了神甲侍衛隨皇後殺進州衙時那慘烈的一幕。當時,一個斷了臂的,一個腦袋被削掉一半的,還有一個被腰斬的。當時,那人沒死,慘號著爬出公堂,半截子在外頭,半截子在門邊,鮮肚腸拖得老長……
州臣們起初沒緩過神兒來,後來拜見過了皇後,也不先請旨將公堂灑掃出來,竟就這麼議起了州政!皇後出民間,不曉禮儀,這些州臣難道也不懂禮法?
瘋子!都是瘋子!
堂堂侯府貴,竟還不如刺史的家眷,不僅要在此忍遍地汙的公堂,還要看著這些沒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後麵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綿長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