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初年,六月二十。書趣樓()
古水縣,雲秋山。
石上雲生,山間樹老,樹間約可見一座舊石橋,橋後晨霞方收,一抬步輿慢悠悠地行過,沿著崎嶇的小徑下了山來。
帝後的儀仗候在山前的道上,儀仗前跪著幾個文,正是古水縣的知縣、縣丞及主簿一行。
這幾日雨連綿,道泥濘,知縣一行天不亮就來了山下,已在泥水裡跪了個把時辰,袍,正打著寒噤,忽聽一聲唱報傳來。
“帝後駕臨——”
知縣慌忙陛見,顧不得麵前有一灘水窪,把腦門子往泥水裡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縣知縣範科,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其餘人等一同跪拜,無不聲高,抖似落葉。
皇輿周圍覆幔,帷幕素無華飾,氣象肅穆。帝後共乘在萬千儀仗之中,隻聽帷幔後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範科,作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涼似秋風,涼而未寒,卻人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黃之從帷幔後擲出,太監總管範通的後腦勺上長了眼似的,回接了個正著,將聖旨一展,腔調死板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古水縣知縣範科勾結鄉紳,判案謀私,欺良善,貪贓枉法,枉為一縣之父母!即刻奪其烏紗,革職關押,待清查卷宗平冤於民之後再列其罪狀,依律嚴辦!欽此——”
知縣猛地抬頭,一臉的泥水點子。
侍衛們上前褪其袍之時,見的袍在知縣的上,竟顯得有些寬大。
帝後來雲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欽天監擇定的安葬吉日,帝後親自送暮老國丈的棺槨回鄉,皇後發願不建大墓華陵,隻於雲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將爹孃同葬之後,在山上齋戒守陵七日。
知縣等人在帝後剛到雲秋山那天就來迎過駕,卻被侍衛一句帝後齋戒不得擾駕給攔了。自打得知了皇後乃何人後,知縣就憂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駕還鄉,被攆回縣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帶給熬寬了。
“起駕——”
太監一聲唱報傳來,侍衛綁起知縣便拖去了一旁,縣丞、主簿等人慌忙跪著退去道邊兒上,見儀仗浩浩地行了起來。
“擺駕!古水縣衙——”
六月多雨,晌午將至,煙雨東來,萬千儀仗行至古水縣外時,見萬明滅,城樓虛如遠山,城門開著,守城的人今兒不敢打盹兒,見到策馬前來開道的林軍後慌忙跪迎。
駕還鄉是為葬父,儀仗之中未見鼓樂宮隨,隻見林衛為導,幡幢旗陣為引,左右衛大將軍護駕,侍中隨車,屬車十二乘,帝後步輦在中,神甲軍在後,殿以黃龍大纛。
皇後出民間不喜鋪奢,鑾駕簡素,行經城門竟還用了半柱香的時間。
長街兩旁跪滿了百姓,萬民迎候,無人遮傘,奈何儀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難以窺見帝後真,倒是在儀仗後頭瞧見了知縣等人。知縣上不見了烏紗袍,一路被侍衛拖押著,百姓議論紛紛,一路跟著鑾駕往縣衙去了。
到了縣衙門口,一聲落駕傳出老遠,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輦。
青瓦如洗,天雲氣浩若匹素,墻南探出幾枝夏花,開得正好。
宮人奉來油紙傘,男子竟一手接過,一手親自了帷幔。
這一,風拂廣袖,夏花驚落,細雨飛瓊掠過眉前,男子定凝著輦中,眉目間的脈脈意勝過了花影春燈。
世間最的風景莫過於這一,春心,從此春閨夜夢,不知多子的夢裡郎似君。
帷幔裡探出半截素指,男子著手,讓輦中人搭著他的腕下了輦。
子一襲月,無繁飾,青綰就,簪獨枝,一抬頭,三尺青天在上,縣衙金匾在下,立在衙門口,風姿清卓,容依舊。
長街寂寂,湊熱鬧來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間記起當年素撐傘出縣衙的暮姑娘,一走就是三年,誰也說不清當年發生了何事,隻知再聽見的音信時,已名揚天下。
誰也想不到一個賤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誰也沒想到盡天下人唾罵的聖上竟然並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這時,雀無聲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道孩的聲音。
“噓!”人堆裡,一個披著蓑戴著鬥笠的漢子慌忙掩住孩子的,轉便把孩子往人堆裡藏,“快別胡說,那是皇後孃娘!”
百姓呼啦一聲散開,漢子和一雙孩頓時顯了出來,神甲侍衛無旨未,隻是冷冷地盯著漢子鬥笠下的臉,像是防備刺客。
漢子嚇得兩發,噗通一聲跪在長街上,一雙手仍沒忘了把兒往後護。
“你是……趙大寶?”暮青瞧這漢子眼,轉走了過來。
趙大寶沒想到暮青還記得他,一時仰著頭張著,盯著帝後,忘了答話。
“殿下問你話呢。”範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雖非喝斥,卻把趙大寶嚇了一跳。
“草、草民……是趙大寶!”趙大寶慌忙磕頭,鬥笠咚的一聲撞翻在地,滾出老遠。他不敢去撿,趕忙回讓兩個孩子跪下磕頭,“快!快給皇後孃娘磕頭,謝過娘孃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吊死在家裡,村裡的趙屠子非說人是他殺的,族裡人險些綁他見,若不是皇後孃娘還他清白,他現在早被問斬了,一雙兒指不定被賣去哪兒苦呢。
兩個孩子都穿著蓑,鬥笠下的小臉兒掌般大,瞧著有些清瘦,眼睛卻清亮有神。兩人一同跪下,聲音稚氣,同聲道:“謝皇後孃孃的大恩!”
“起來吧,地上涼。”暮青將兩個孩扶了起來,目在兩人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長高了不。”
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幾許,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見暮青轉往縣衙裡走去,清風細雨相隨,的聲音不似以前那麼清冷,聽著多了些和暖,“你也起吧。”
趙大寶著暮青的背影,隻見點頭,不見起。三年前,他帶著一雙兒跪在雨裡跪謝時,也是撐著傘走遠了,如今還鄉,仍是舊年時節,依舊轉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謝,旁卻已添了個撐傘的人。
那人與相攜了縣衙公堂,宮人隨侍,侍衛分列,一隊林軍將門檻搬去一旁,百姓到縣衙門口,見帝後同坐在公堂案後,天威咫尺,人不敢久觀。
不一會兒,縣衙門口便跪滿了人,天還下著小雨,帝音比綿綿細雨還要慵懶,好聽得似一曲絃音,散出縣衙,漫過長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傑地靈之說,古來有之。皇後乃世之奇子,朕早想瞧瞧養育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靈秀,今日見這古水縣,才知果真是寶地。可惜縣衙的公堂一介贓坐了幾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鐵靴之聲便傳出了縣衙,知縣被拖到公堂外,侍衛一腳將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監執著聖旨出了公堂,立在臺階上將聖旨一展,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知縣者,知縣事也,民乃一國之本,民安方得國泰,此乃朕之所願也。然,古水縣知縣範科,掌一縣之政,不思察民之疾苦,一心謀奪私利,貪贓枉法,傷國之本,其罪難赦!現將其革職查辦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可告狀,其後可至縣衙訴清冤委,責令新任知縣重開卷宗重審疑案,務必平冤於民,令一縣民生安泰,欽此——”
聖旨念罷,縣衙門口嘩的一聲,百姓頓時議論紛紛。
“告狀?聽老人們說,告狀是要殺頭的!”
“你沒聽見這是聖旨?皇上咱告狀,哪會殺咱的頭?”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丟,衙門嫌事兒小,懶得查那賊,這事兒能告狀不?”
“……”
“你們咋凈想著告狀了?沒聽見聖旨裡說新知縣了?新知縣是哪個?”
啪!
這時,忽聽一道帛音自公堂傳來,百姓抬頭去,見那老太監還在公堂外,手裡竟又展開了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越州奉縣學子崔遠,出寒門,久知民間疾苦,且孝賢忠義,堪為一縣之長。今封崔遠為古水縣知縣兼兵馬督監,知縣事,理縣政,勸課農桑,擇被百姓,莫負天恩。欽此——”範通念罷聖旨,將手往前一遞,儀仗裡便走出個人來。
“學生領旨,叩謝聖恩!”那人一青衫,看年紀不過及冠上下,聲音卻清遠無波,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氣度。
知縣秩七品,竟要聖旨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為何故。古水縣裡飛出了一隻金凰,帝後深,皇後的故鄉自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縣公堂的人必是聖上的親信。
這位崔大人年紀輕輕就得此要職,眼下雖是七品芝麻兒,但將來必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一時間,縣衙門口不知多目盯住了崔遠,肚腸裡繞起了九轉十八彎兒。
有人後知後覺,悄聲道:“新任知縣大人的名姓聽著有點耳。”
“這麼一說,是有點耳……”
“前些日子聖上剛在寒門學子之中封了賢號,其中好像就有一位學子跟咱新任知縣大人同名!”
百姓對政事並不敏銳,有能記起那幾位學子姓甚名誰的,但當今聖上前些日子大封有功之臣,其中就有六位寒門學子。這些學子早在聖上渡江前就名揚江南,他們廣發檄文,揭發元黨謀朝篡位之心,聲討元相貪汙西北軍恤銀兩一事,要求聖上親政。
天下人皆道聖上是昏君,但在他們眼中似乎不是,沒人說得清從何時起市井之中開始流傳有關聖上的事的,隻記得起初是三兩首謠,後來茶樓裡的說書先生便不再說那些老掉牙的事兒,而是鬥膽說起了聖上。大夥兒一開始怕殺頭,沒人敢聽,後來見府不來抓人,又實在對皇家事很好奇,茶館裡的人才慢慢多了起來。
先帝暴斃、恒王妃之死、喪母之痛、殺宮妃的真相、廣納男妃背後的……一樁一樁,道盡聖上這些年來的忍不易,說得就跟真事兒似的。大夥兒起初將信將疑,但沒過多久,大江對岸就傳來了西北軍恤銀兩案告破的訊息,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再後來,市井之中就熱鬧了起來,茶館酒肆裡常有寒門學子出,他們鬥詩激辯、暢論國政、批判士族、深談變革之要、擁護聖上親政。聖駕渡江時,盛京事變、立後詔書、皇後從軍朝替父報仇、帝後深的恩諸事早就傳遍了江南。不得不說,聖上之謀著實深遠,盛京事變在江南寒門思之後一年,說明聖上早在一年前就開始安排後路了。他一心親政,卻也為事敗做足了準備,這纔有了今日之景。如今江山一分為二,江南百姓的日子卻沒有到什麼影響,聖上親政之後,寒門子弟報國有,民間反而一派歡喜的景象。
那幾位得了封賢號的寒門子弟從此再沒去茶館,沒幾人記得住他們的名字,隻是城外張皇榜那天,因崔遠是越州人士,其母正是揭開西北軍恤銀兩貪汙一案的人,百姓在皇榜前議論了幾日,今日乍一聽見新任知縣的名姓才會有人覺得耳。
百姓議論紛紛,崔遠充耳不聞,謝恩平後捧著聖旨退去一旁,縣衙外的百姓卻在此時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年的半邊臉上落著塊醜疤,半塊掌大的臉皮像是過烙刑一般,新舊疤長在一起,醜陋嚇人。天雨霧籠著縣衙,年恭肅地立在公堂外,遠遠去就像是閻王殿裡派來衙門裡當值的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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