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拂袖,袖下雙拳握,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腸還是一腔空誌,隻覺得夜風拂著袖口,不知吹得何空落落的,隻剩下疼。
“末將想問,和親的人選……真要用沈家?”孟三堅持要問此事。
安平侯的侄和都督之間的恩怨,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前些日子夜裡,盛京府衙外被了詔書,侯爺得知後執意用兵,朝中吵擾不休,他將自己關在乾華殿中一整日,傍晚時分開了殿門,撤了早上的軍令。
那天夜裡,侯爺來了都督府,抱著酒壇子去了姚姑孃的屋裡。
姚姑娘當初曾被抬侯府,外麵傳言是被攆出府的,其實是自請出府的。說起來,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模樣子、心智才,樣樣都比朝廷百府裡的那些鶯鶯燕燕好,可惜生在姚府,攤上了姚仕江那樣的爹,又時運不濟中箭被擒,之後就被圈在了都督府裡。
住在原先的院兒裡,屋裡有宮太監服侍,院外有衛日夜看守,隻是時運不濟,中箭傷那夜正趕上侯爺在宮中吐昏厥,撥到都督府裡為醫治箭傷的醫被急召回宮,等想起來已是三日後了。那些太監宮慣會欺人,明知姚姑娘病得重,非但沒稟報宮中,那三日裡還缺藥食的,醫來時人都燒糊塗了,說是極險,再拖一日,人就救不回來了。
侯爺得知後,下令將一屋子的太監宮全部杖殺,行刑的地兒就在宮門口。奪宮那日宮門口染的剛洗凈,那天又潑了一地,三日未洗,百來來往往皆可瞧見,這才懾住了那些用心險惡的人,新來的宮太監也再不敢欺主。
姚姑娘也算命不該絕,侯爺吐昏厥那晚,趙良義將軍連夜率了一隊騎趕回西北,把吳老軍醫給接回了京。一來一去十日,吳老進京時,侯爺已經沒啥大礙了,便將吳老請來都督府裡為姚姑娘醫治箭傷。吳老在邊關多年,醫治箭傷的經驗不是京裡的醫能比的,他老人家在都督府裡住了些日子,姚姑孃的傷勢日漸轉好,隻是姑孃家子骨兒弱,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
吳老說,那兩箭雖傷及筋骨,但所幸不深,隻是延誤了醫治的良機,落下了病兒,日後寒冬雨的天兒裡恐怕要遭些罪,平日裡要仔細調養子,屋裡宜暖不宜寒。
聽說,盛京大那夜,都督府裡的人能逃出城去,正是姚姑娘在背後使的計。壞了侯爺的事,侯爺雖然不喜,但比起其他子來,待反倒肯正眼相待。又因對都督有救命之恩,侯爺對傷的事兒心裡有愧,故而待還算敬重。
那天夜裡,侯爺抱著酒壇子去了姚姑孃的屋裡,讓多說些都督的事。姚姑娘大病未好,但說話無礙,便從都督遇刺那夜說到進府之後,所說的事兒裡,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大到刑獄冤案,許多是都督自隨父出義莊驗時所遇的,其中一樁便是沈府的案子。他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間竟早有恩怨,那買兇滅口的沈府嫡正是如今要和親大遼的安平侯侄。
讓他不解的是,侯爺聽說此事後竟然沒把安平侯府怎樣,還打算讓那子去關外當大遼閼氏!
那沈小姐懲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買兇滅口實非善類,這種歹毒的人就該殺了了事,讓出了關,還不知會折騰出啥事來。
“用引出呼延昊罷了。”元修語氣冷淡,顯出幾分涼薄,“呼延昊死後再置安平侯府也不遲。”
孟三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但總覺得不大放心,今夜不知為何,他的眼皮子老是跳,“呼延昊那人詭得跟狼似的,萬一這回還是被他逃了……”
“萬一被他逃了,假和親變真和親也就是了。”元修淡聲道罷便不願再說,轉就了園中,人從樹下而過,細碎的月掠過臉龐,眉青影白。
許久之後,孟三纔回過神來。
以沈問玉為餌,呼延昊現以殺之,此為假和親。要是此計有失,那便將錯就錯,放和親的儀仗出關,把沈問玉真的送去大遼。
呼延昊關之行不順,死裡逃生回國,見到大興之會如何待之可想而知。以他的,若再知道沈問玉曾買兇滅口的事,那恐怕不會死得太好。
好一個借刀殺人!
孟三的頭一滾,咕咚一聲,雖然他覺得應該殺了沈家,為都督報仇,也除一後患,但不知為啥……這會兒竟覺得後背起了層汗,被風一吹,有些發涼。
“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辦得如何?”元修進書房前想起此事來,在門口問道。
孟三回過神來,一臉鄙棄的神,惡狠狠地道:“他敢辦不好!”
當初呼延昊趁盛京大劫走了暮青,王軍半路上與他分道而行,被俘獲後扣押在了越州。元修非但沒下殺令,反而以禮相待食不缺,還派了姚仕江去盯著。
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舉圖啥,隻約覺出從那時起,元修就在布一個局。
步惜歡放走呼延昊,元修計殺呼延昊,兩個名揚天下十載的男子千裡博弈,所指之不在大興關山,而在天下格局。
孟三看不,也不敢想今後。
“那就好,傳令去吧,順道送一道令給上陵,讓沈明啟依原計行事。”元修的聲音從書房外傳來,淡涼如水,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信手拈來,太過無趣。
孟三不知原計,也沒再問,當下遵是,辦差去了。
元修進了書房,桌上掌著盞孤燈,燭淚已濃,火苗高躍,晃得手劄上的字如飛起舞,像極了,纖細卻剛烈不折。
阿青,吏治清明,天下無冤,我也能給你。
回來可好?
男子輕輕地上手劄,一字一字,彷彿能控到子挑燈夜書的一一景。
皎皎月籠著庭樹,風枝和影探儂窗,葉梢兒俏白,乍一瞥,如見瓊花。
人生二十七載,曾求長槍烈馬戍邊去,卻換來至親相殘孤一人,曾求一人相隨相惜,那人卻芳心旁許。天下如此之大,竟無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
月如此,卻無人共賞,月滿人缺,要這滿月又有何用?
求而不得,何圓滿?
元修定定地著樹梢上的圓月,不知何時涼了目,屋裡忽然生了風,燈臺啪的一聲翻落在地,幾滴燭淚濺在墻角,艷紅似。
你想要多大的天下我都能給你,隻要你回來!
我絕不許你渡江而去!
啪!
安平侯府西後園的偏廂裡也傳來一聲碎音,候在園外的丫鬟小廝瞄了眼廂房,卻豎著耳朵也聽不清屋裡在說什麼。
屋裡,冷水茶渣潑了子的蓮,沈問玉瞥了眼地上,嘲弄地道:“妹妹屋裡別人喝剩的殘茶冷水,兄長自是喝不慣的,不過,再過些日子,侯府上下怕是連殘茶也喝不上了。”
“休得胡言!”茶水潑了沈明泰的衫下擺,他卻顧不上,隻是盯著沈問玉,彷彿今夜才認識。
觀兵大典那日朝局大變,至今已有月餘。這時日裡,京城中到都在重建,沒人再提起和親之事,遼帝在觀兵大典上的悔婚之言讓安平侯府了笑話,堂妹自然了牽連。原本搬去了東廂,住在他嫡長姐出嫁前的閨房裡,食用度皆比照著老封君來,可謂風無比。老封君還以為把從江南接回來是對的,哪想到好景不長,堂妹未嫁遭棄,老封君氣得中了風,那天聖上奪宮棄城,京城裡兵荒馬,誰也不敢出府去請醫,老封君熬到半夜,一口參茶沒嚥下去便睜著眼睛去了。
府裡新喪,卻連個來靈堂敬香的賓客都沒有,老封君出殯時城中戒嚴人心惶惶,更無人來送靈,府裡挑了個大清早的時辰,想趁著街上人時將棺槨抬去祖陵下葬,卻沒想到城門查得嚴,守衛竟連銀子都不收,執意要開棺檢視!
老封君走得匆忙,後之事又了辱,府裡將此事怪在了堂妹頭上,把從東廂攆回了西後園。
這幾日眼看著要到老封君的七七祭日了,昨兒府裡商量著祭日一過就將堂妹送進後園的小佛堂裡去。府裡的小佛堂是犯了家法的眷帶發修行之所,對外說是人在佛堂裡吃齋唸佛抄經悔過,但隻要是進了佛堂,沒有能活得久的,不是悔責過深絕食而亡,就是鬱鬱而終。說白了,後園那座小佛堂是閻羅殿,也是侯府的遮布,府裡有份的眷犯了大錯便以帶發修行的名義暗中決,以保住侯府的臉麵。
府裡不能再容堂妹,在府中一日,府裡人就要跟著辱,早早絕了的命還能得個剛烈之名。
此事是昨夜定的,今晚堂妹就請他來敘舊。他並不意外,世間沒有不風的墻,他以為堂妹想求府裡憐憫活命,於是便以避嫌之由推不來,沒想到丫鬟竟稱堂妹所敘之事將事關侯府存亡。
一介子,竟也敢言侯府存亡!
他心裡不屑,但想到侯府深陷困局,連爹都一籌莫展,便抱著姑且一聽之心來了,沒想到進屋之後所聽之事,竟當真事事驚心!
堂妹說了不舊事——劉姨娘母子之死、盛京府尹鄭廣齊之鄭青然之死,以及與英睿都督之間的舊怨新仇。
他著實沒想到會聽到這些事,也實在不敢輕信。
“為兄知道妹妹了冷待心裡有怨,但話可不能說。”沈明泰盯著沈問玉,想從的神態裡尋到破綻。他寧願相信剛才那些事都是為了活命而編造的,也不敢去想若是真的侯府會有什麼結果!
劉姨娘母子死了便死了,不過是妾室庶子,兩條賤命。但當年驗的仵作竟是當今的英睿都督,元修若知此事,侯府定有滅頂之災!
沈問玉將沈明泰變幻莫測的神態看在眼裡,目輕蔑,冷笑道:“我若有怨就不與兄長說這些了,大可自個兒去佛堂裡了卻命,隻待我死後不久,侯府上下到曹地府裡相陪。你們把我不明不白地害死,自個兒也一樣會死得不明不白,於我而言豈不快哉?”
“你!”沈明泰聞言,終於不再抱有僥幸心理,怒道,“你害慘了侯府!朝中,軍權要,寧國公在軍中舊部眾多,元修必定用得著寧家!老寧國公雖對元家有怨,但寧昭郡主與元修有婚約在先,隻要元修肯立為後,老國公還能不允?到時寧元兩家的舊怨一解,老國公回頭清算鄭家小姐之死連累寧昭郡主之事,你侯府如何擔待得了?!隻這一罪就足夠侯府抄家滅門,何況你還與英睿都督結了死仇?元修為了,前些日子險些用兵上陵,他的心思還用得著猜?若是被他知道你曾害過他心尖兒上的人,侯府何需再謀劃起復?乾脆今兒夜裡都一白綾自掛屋中算了,省得日後首異,死無葬之地!”
沈明泰氣急敗壞,直道老封君從江南抬了把鍘刀回來,府中人人皆有斷頭之險!可笑的是府裡人還一直以為二叔之病弱,怎想得到心機深沉毒辣?侯府落得今日這般田地,真是當初瞎了眼!
“心尖兒上的人?”沈明泰的話刺著了沈問玉,隻見麵寒厲,忽然拍桌而起,腕間的玉鐲撞上桌角,叮的一聲,似冰弦斷音!
冷笑道:“聖上為了棄了半壁祖宗江山,侯爺為了要用兵上陵,哪是誰心尖兒上的人?是斬斷大興江山的刀,是陷萬民於戰的禍水!偏偏世間人都瞎了眼,當是青天!”
這世間是機謀,何時有過青天?連神仙人香火都知庇佑香客,憑什麼就暮青剛正不阿?
不是沈問玉生不逢時,而是暮青生不逢時,兒就跟當今的世道兒格格不,判理應留在閻王殿裡,不該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