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無親,顛沛流離,黑暗裡影掠如走馬燈,一掠家中,一掠汴河,一掠草原,一掠大漠。書趣樓(www.shuqulou.com)邊城之遠,廟堂之高,走過大半山河,竟無一安歇之所。
唯有那夜,鏡前梳妝,一戲袍,兩帖婚書,終算此生有依。然而,國事未定,親事不能宣,日子依舊不得閑,待到份大白於天下,以為終能於人前相守,卻被人一道繩索綁出了城。
此後又歷顛簸之苦,車馬勞頓,義莊深山,老村舊祠,去而復返,自刎賠命……
那橫刀一刎過後是溫熱粘膩的鹹腥、一樹黃的新芽兒,隨後遇見何事,去何方,皆已記不得,村路盡頭立著的那人似乎隻是幻景,是生命終了時存在世間的一縷殘念。
暮青睡了醒,醒了睡,似一縷清魂,不知幾度回,顛倒折磨,無止無休。恍惚間,在黑暗裡尋見一抹幽幽白,循著走去,腳下顯出青石,低頭看去,見青石兒裡生著青苔,細雨洗過,翠綠喜人,人想起江南。再抬頭時,孤立在空幽寂瑟的長街上,舉目可見一座衙。
看似衙,亦非衙,衙門口未掛燈燭,借著一間壽材鋪的亮纔可瞧清墨已舊的匾額。
義莊。
汴河城義莊。
雙忽如鑄了鐵石,暮青靜默地立在街上,半晌,走過去,抬手敲響了義莊的門。
叩叩叩。
三聲,聲似沉鐘,摧人心肝。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駝背的瘦老頭兒提著白燈籠,睡眼惺忪。
——一切皆如三年前。
“老先生,我來尋人。”暮青著守門老人,話如從前,一字不差,卻字字道盡艱難,“請問,古水縣仵作……暮懷山,暮老,可在莊?”
“原來是來找暮老的,進來吧,人就在莊子裡。”守門老人轉進了莊子,駝著腰提燈引路,聲音蒼老如鴰,“是暮家人雇你來的吧?你小子是個膽兒大的,還從來沒有大晚上敢來義莊抬的。”
暮青一聲不吭,已然淚下,穿素肩披舊氅,一兒打扮,哪來的小子?
這果然是留在世間的執念……
也罷,那時與爹兩隔,從此隻能在江北思江南,每年六月隔江遙祭。而今化魂重歸此地,若能與爹再相見,哪怕說上幾句話,此生也無憾了。
“喏,人在那兒,瞧去吧。”守門老人絮絮叨叨,立在臺階上提燈往地上照去。
燭霜白,堂屋的地上擱張草蓆,草蓆裡卷著個人,出的腳上穿著雙靴,黑緞白底無繡紋。
暮青早已進堂屋,雖心知而今所見不過殘念,再見這草蓆靴,仍然痛極,久不能。
“才誇你是個膽兒大的……”老人的嗤聲將暮青的神智拉回,話未說完,暮青抬袖一掃!
大氅高揚,嚴風馳,威重如山!
守門老人飄向夜空,削瘦佝駝之態頗似鬼差,被大風刮散之前,扭曲的臉上顯出一抹怪笑,森詭氣。
暮青拾起屋前的白燈籠,提燈進了堂屋,那年需借守門人之手纔敢掀開麵前的草蓆,而今蹲在草蓆旁,心中竟有些期盼。這些年,不常夢見草蓆下那張黑紫的麵龐,夢裡若見爹爹,常如往昔之時,反倒是青天白日時,常想起草蓆下的麵龐,提醒自己時刻念著父仇,大仇不報,一日不歇。
如今真兇已死,人唏噓,不知爹爹可能瞑目?
爹……
聲音哽在嚨裡,暮青撚住草蓆的一角,輕輕揭開。
草蓆下,一隻手忽然了出來!
暮青一愣,那手將抓了個正著,尚未回神,便見草蓆之下又一,另一手了出來,上的鬢邊,理了理淩的青,輕而緩。
地上一盞白燈籠,朦朧的燭正靜靜地照著的頭顱。那頭臉被草蓆蓋著,隻有兩隻手從草蓆下直直地出來,暮青驚得汗一炸後背發涼,盯著那隻握著自己手腕的手!
那手明潤修長,在霜白的燭裡顯得有些蒼白——蒼白,而非黑紫。
這不是爹的手!
暮青目一寒,抓起草蓆一角,猛地一掀!
草蓆下的人亦猛地坐起,草蓆耷拉下來,出一張男子的臉,那臉微低,左眼下的一道猙獰的疤痕破了英武的麵相,角噙起的笑森然如惡鬼。
呼延昊?!
暮青大驚之時,被一道猛力扯倒,撞倒的白燈籠頓時燒了起來,大火在旁燒著,那白燈籠卻不知何時變了燃著炭火的火盆,熊熊火苗映在呼延昊眼底,那青幽似狼。
前襲來涼意,耳畔伴著衫被撕碎的聲音,呼延昊暴地扼住的嚨,俯吻住的耳珠,那微涼,氣息卻灼熱得要將人焚灰燼。
暮青怒極攻心,猛地睜眼,手往旁一抓,掌心傳來錐心的痛楚,那痛楚傳遍四肢百骸,咬牙忍著,抓著那撈來之便狠狠地向上之人襲去!
回夢也無妨,照樣再燒他一回!
沒想到,男子竟避讓而過,那一避分明敏捷過人,偏人覺得漫不經心。
暮青怔愣之時,男子已然坐起來,隻見大火未起,草蓆不見,眨眼間眼前便換了一方天地——低矮平闊,四麵華錦,兩麵軒窗,窗上雕著一枝木蘭,窗下置著一方香爐,香裊裊,散出的卻是藥香。
一名男子坐在窗邊爐旁,線昏昏使人難辨,香輕薄似山間流霧。男子一襲白袍,墨發披散,近在麵前遠在方外,謫仙也似,冥差也似。
暮青懵然未醒,想起方纔還在漫漫黃泉路上經歷那噩夢般的回,此刻便見到一白男子,莫非真是冥差?
冥差……白無常?
暮青了,嚨卻似火燒,難以發出聲音,隻約見到男子揚了揚眉,聲音縹緲,懶散骨,緩而涼。
“每回你在病中,識人的本事都人驚嘆。”
“……”
這聲音!
這聲音早已刻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聽錯。
步惜歡!
暮青仍難發出聲音,沖張口的後果便是嚨火燒般的撕扯之痛,痛得如此真實,不似在夢境。
“知道嗓子疼,就沒覺出手疼來?”步惜歡坐在窗邊未,語氣之淡人難測喜怒。
但即便隔著香,暮青仍能覺出他的目落在何,循著看去,看見的是自己的手。的手舉著,一副行兇之態,兇並非炭盆,而是一支玉簪,簪尖兒指著步惜歡的嚨,他若向前挪一分,必定濺窗臺。
那支玉簪對來說是刻骨銘心之,著那青翠的玉,記憶忽如洪流般湧腦海。
斷崖山老樹下男子贈簪,半山腰舊祠外托簪立囑,老院墻頭上舉刀自刎,而後……
“嘶!”
掌心裡撕扯般的疼痛打斷了暮青的思緒,醒過神來,見步惜歡收回手去,而簪子依舊在手裡。方纔走神兒時,他應是想要將簪子取走,但握得太,他一取便扯了的傷勢。
“握得這般,想來是心之,那大抵日後不會再隨意許人了。”步惜歡不不慢地說著話,手從旁的托盤裡端起隻藥碗,藥碗手已溫,他仍然舀起湯藥來,親自嘗了一口。
暮青聽著這淡淡的語氣和話裡帶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遲鈍,也聽得出步惜歡心不佳了。
……因那夜自刎之舉?
那夜種種皆是勢所,暮青不覺得有錯,但想起生死一線時步惜歡險險從手中奪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蒼白的麵容,終究是有些心虛,覺得對他不住,因此悶不吭聲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的手被炭盆燙傷,掌心裡敷著厚厚一層藥膏,因剛纔在睡夢中暴起傷人,燙傷結痂之已經裂了,手掌收握之時錐心的疼。
步惜歡嘗罷湯藥,抬頭隔著香瞥了暮青一眼,見忍著痛意麪不,不由蹙眉。輕輕一蹙,復又鬆開,將諸般緒鎖在了眸底,手撤去窗下的藥爐時,那眸子裡已不見波瀾。
藥香遠去,男子得目中來,隻見白袍如雲堆,墨發似烏緞,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裡的畫中人,歲月任悠遠,風華不可侵。
步惜歡穿從未如此素淡過,從不懼他,此刻卻覺得他有些懾人,不更加心虛。
見步惜歡舀起一勺湯藥遞來,暮青低頭默默地喝了,那模樣竟有幾分小媳婦般的乖巧。
湯藥,猶如甘泉,這苦亦甜的人間滋味久病初醒之後再嘗,才覺得可貴。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這細微的神步惜歡看得出神,暮青覺出來,下意識地去,正撞進男子的目裡。那目如海,雲天高闊,山川萬裡,獨獨住著一人。那海深瀚無際,掀大浪,怕吞了,湧波濤,怕驚了,隻得自忍,連風也不起一,彷彿是一縷清魂,隨風散了,再難尋見。
暮青被這小心翼翼的疼寵神刺得心疼,忍不住避開目,卻不經意間瞥見了上的衫,頓時嗆住!
穿著兒素衫,雲襟青袖,清韻雅淡,奈何帶係得鬆,一低頭便瞧見春在雲嶺中,雪峰堆,俏梅點破了玉雪香,真真是滿眼春無遮,盡對麪人瞧了去。
暮青扯高錦被,嗆得咳了起來,纖影映在軒窗上,似春風吹打了竹枝。
步惜歡放下藥碗,手來。
但手未到,影先至,袖影幽幽,罩過暮青的頭頂,忽然僵住,眼前浮掠影,猝不及防掠過那夜之景——炭火在不遠燃著,耳畔衫撕碎的聲音陣陣刺耳,鼻間是陌生男子的氣味,一屋子的遼兵目灼灼,地上人影疊,張牙舞爪……
暮青皺眉閉眼,下意識地蜷住子,側一避。
步惜歡的手僵住,停在了半空。
暮青回過神來,也怔在當場。
馬車裡線暗沉,不知是何時辰,馬車竟停著未走,人聲皆在遠,反襯得車裡太靜,氣氛尷尬。
步惜歡定定的目讓暮青心生愧疚,正不知如何自,男子轉頭端起藥碗,不不慢地舀了勺湯藥遞了過來,方纔的事彷彿沒有發生過,暮青卻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手抬得很低,雲堆般的袖影未在覆來上。
暮青眼眶刺痛,低頭一口一口地喝著湯藥,清苦的滋味得難以下嚥,再品不出剛醒時的甘甜。
一碗藥,他喂得緩,沉默著喝,勺碗輕的脆音自一曲,似某些難以言說的心事。
一碗藥喝了半生之久,待步惜歡放下碗,暮青便躺下了。
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被上繁花似錦,越發襯得病蒼白勝雪。子還虛,醒來這一會兒已然覺得疲累不堪,然而不敢睡去,隻要一閉上眼,眼前便會被那夜的猙獰占滿。
“青青?”
步惜歡的輕喚反而讓暮青往錦被裡鉆了鉆,一聲不吭,隻將自己裹得更——不是不想回應,隻是無麵對。
上的那些傷……他都看見了吧?
那夜一心逃,除了激怒呼延昊,他襲擊自己,找不到解開繩索的死角。鋌而走險時沒顧得上怕,直到在鄭家更時,看見滿施暴和掙紮時留下的痕跡——勒痕、指痕、傷,青紫淤積,猙獰滿目。
那時才覺出後怕來,可是那時沒有時間多想,而今緣未盡,九死一生之後與他再相見,要如何麵對他?
實言相告?
告訴他,那夜呼延昊雖然對施暴過,所幸並未得逞,要他與同樣慶幸?
久病初醒,許多事雖仍不明形,但那夜的事已經想了起來。那時鄭家莊外圍了千軍萬馬,月殺和烏雅阿吉趕到,說明大軍極有可能是江北水師!可水師被驍騎營和西北軍看在大營之中,如何能出兵?再者,就算步惜歡奪宮事,城中也該著,那等局勢之下,怎麼可能容他分出城?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將一切都安排妥了,冒險出城尋,那麼為何現在不在宮裡,而是在馬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