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也有點寂寞,于是鬼使神差走過去,隔了差不多一步遠,也學著他的樣子靠墻蹲下。
一老一就這麼蹲著,沐浴在午后的日里,怔怔發呆。
鎮子里面的風很小,吹在臉上的,并不刺骨。
像母親溫的手,一遍遍傷痕累累的游子。
康三爺沒有開口,但也沒攆白星走。
他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丟臉了。
說來好笑,曾經他最在意的東西,如今卻了最不值錢的……
桃花鎮的人心思很簡單,生活也很簡單,他們短暫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什麼腥風雨,也不該有那樣的回憶。
所以康三爺不敢說,不敢跟任何人說。
而那些過去的慘烈的回憶卻并不會消失,反而會被時一遍遍沖刷:每當他越想忘記,那些事仿佛就越加清晰。
但不一樣。
來自于江湖,他經歷的,都懂。
甚至不必說什麼話,康三爺就覺得自己被理解了,安了。
一老一,神奇地實現了共鳴。
他們就這麼蹲著,沉默著,無聲目送眼前的人們來了又去。
臨近年底,鎮上尤其熱鬧,但這個角落卻好像單獨劃出來一個神奇的小圈子,將所有喧嚷嘈雜都摒棄在外。
從日頭西斜蹲到更斜,地上的影子被一點點拉長,在地上轉了半個圈,最終漸漸與降臨的夜幕融為一。
華燈初上。
有附近的商鋪點了大燈,打出一個又一個橙黃的圈。那些暈在淡淡夜中暈染開來,連同普通百姓們的歡笑聲一起,將地上的影子重新送回。
但因為圈太多,反而把影子弄得七八糟的,躺在地上,像只從人的腳下延出去的刺猬。
“江湖不是好地方,”良久,康三爺終于開口,他重復著已經重復了無數遍的話,“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既然心生退意,不妨早做打算,免得……”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斷,輕輕了。
免得來日后悔。
康三爺雖然沒有說完,但他覺得白星肯定能懂。
有些話,本就不必說出來。
白星緩緩眨了眨眼,忽然問道:“你殺了他家的人?”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人完全無法回避。
其實本也不懂那些彎彎道道,不明白為什麼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有的人非要搞那許多花樣。
就好像一只鳥兒一樣,放它去飛不就行了?
可有的人偏不,偏要給鳥兒套上復雜的沉重的外……
康三爺難得沒有回避,或許今天的事已他筋疲力盡。
他啞著嗓子道:“讀書人有句話,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我的錯。”
他的話好像突然多起來,開始絮絮叨叨說當年的事,顛三倒四言辭混,但白星都聽懂了。
于是覺得更迷了,“可這本就不關你的事啊,你這個人真的好奇怪。”
一江湖,不由己,那個方鵬做出決定時也已二十多歲了,難道還不會判斷利害得失嗎?
從很小的時候,義父就曾教導,“人的一生中會做許多次選擇,每種選擇又可能帶來無數種后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但當你決定邁出那一步時,就該明白,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怨不得旁人。”
很小就明白的道理,難道有的人竟然不知道麼?
但康三爺卻不這麼認為。
他一輩子沒有對不起別人,連謊言都不屑于說,偏偏是那一次,唯獨是那一次,卻間接害死了人。
方鵬是如此信任他,他辜負了對方的信任。
所以他只能懺悔,只能贖罪,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心里好一點。
如果連這點事都不做的話,那麼他的前半生,他前半生所固執地堅守的所謂底線,又算什麼?
白星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的樣子,“所以你覺得自己是害人,是廢,才會分明想見,卻又拼命躲著那個賣豆腐的人嗎?”
唉,這些所謂的大人真的好煩啊!
康三爺:“……”
他突然覺得口一陣悶痛,好像被誰拿著刀子狠狠了幾十下一樣,淋淋的。
順帶著臉上又熱辣滾燙。
見他不否認,白星繼續面無表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不喜歡的話,直接拒絕不就好了嘛!”
說到這里,一張小臉兒都皺起來,又浮現出那種康三爺眼的嫌棄:
囈~我看你是壞得很啊!
康三爺:“……”
喜歡怎麼樣,不喜歡又怎麼樣呢?他如今是個殘廢,是個罪人,本不該再拖累其他人的……
可是,這……的事,哪里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他覺得對方說的是歪理,但偏偏又找不出理由來反駁。
說來也怪,當強烈的窘迫擴散來開時,一直蠶食著他的負罪竟神奇地減輕許多。
“白姑娘?”
悉的聲音從街對面傳來,讓陷僵局的兩人齊齊轉頭看過去。
是孟。
他挑著一盞燈籠,慢吞吞沿著路走著,一邊走一邊很小聲的喊。
他似乎十分焦急,一路走一路找,但又怕打擾到其他人,所以喊話的頻率很高,音調卻很低。
“白姑娘?”燈籠漸漸靠近。
周圍全都是歸家的百姓,或三五群說說笑笑,一起相攜走向路邊的食肆,挑選心儀的食,一天結束后難得的天倫之樂。
孟就這麼形單影只的,提著小小的燈籠,穿越人群而來。
而這個時候,康三爺也被白星三言兩句刺激到快吐。
雖然況確實是這麼個況,但單純的心和有人大咧咧在你面前坦白講出來……這種覺著實差距不小。
他現在甚至都顧不上自怨自艾鉆牛角尖了,一門心思只想把這個小混蛋攆走。
什麼共鳴,什麼江湖客之間奇異的理解,果然全都是自己的錯覺吧!
“在這兒!”見白星沒做聲,康三爺實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接扶著墻站起來,朝孟喊了一嗓子,“這兒!”
蹲的時間太久,都麻了,他還踉蹌了幾步。
但這毫不能阻止他立刻把人送走的決心。
就見孟的腦袋在黑影中好一陣左右搖擺,這才鎖定到康三爺的位置,又順著注意到他腳邊的白星,趕忙跑了過來,“三爺,白姑娘,你們怎麼在這里呀?”
白星如冉冉升起的蘑菇一般站起來,平靜道:“他找我談心。”
說著,還用恨鐵不鋼的表瞅了康三爺一眼,又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唉,真不人省心!
康三爺:“……”
我信你個鬼!
分明是你這小丫頭跟蹤我!
孟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掃了幾個來回,確定沒有手的痕跡,這才松了口氣,立刻開始嘚吧嘚吧的說話:“下午我去王大娘家還驢車,又給了我點黍子面,差不多有四五斤呢,我準備做油糖糕……”
其實他已經將材料都準備好了,但白星卻始終不見人影。
最初他是耐心在家等候的,可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見,這才漸漸焦躁起來。
白姑娘是突然來到桃花鎮的,那麼現在,是不是又突然離開?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又想起來康三爺曾經說過的江湖中的事,再也坐不住,就出來找了。
這一路上他的腦子里都糟糟的,呼啦啦涌現出很多個念頭,有對方不告而別的委屈,有失去伙伴的難過,還有對孤獨卷土重來的恐懼……
他不想一個人。
如果,如果白姑娘走了……他甚至不敢繼續想下去。
“什麼是油糖糕?”白星的聲音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響起,“好吃嗎?”
從四面洶涌而來的孤獨和難過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夜幕下的水般褪去,孟忽然渾一輕,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席卷全。
白姑娘還沒走呀!
他重重點頭,“好吃的呀!我準備了紅豆沙和姜紅糖兩種餡兒呢,你喜歡哪種?”
白星非常認真的思索片刻,果斷道:“都想要!”
孟呵呵笑了幾聲,點頭,“好呀好呀……”
后面被忘的康三爺:“???”
我這麼老大一人你們瞧不見嗎?
眼見著兩人肩并肩走出去十來步,孟忽然又站住,轉過,遠遠朝他做了個揖。
康三爺愣了下,擺了擺手。
得了得了,趕走吧。
白星和孟沿著來時的路往家走去,一路上,后者都在滔滔不絕地講著可以用黍子面做的食。
白星逐漸從一開始的口水直流,到了現在的麻木。
覺得對方話多得有點反常。
“白姑娘,你會走嗎?”
燈籠能照到的范圍其實很有限,此時孟現在臺階上,就有點看不大清下面白星的表。
白星沒有馬上回答,似乎在認真思考,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不知道。”
喜歡這里,喜歡現在的生活,可江湖的事總是瞬息萬變的,誰又能預測明天的事呢?
而且,闖江湖尋求刺激是會上癮會中毒的,在撞到頭破流之前,沒人愿意主逃離。
也是如此。
縱使此刻喜歡平靜的生活,但以后呢?不敢保證。
意料之中的答案,孟略略有點難過。
是因為相甚歡的小伙伴隨時可能離去嗎?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些難過究竟源自何。
他抓著燈籠的手了,又帶著幾分急切的問:“那,那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可不可以提前告訴我?”
白星呆住了,顯然從來沒有遇到過類似的問題。
江湖客聚散匆匆,分別亦有可能是永別,江湖沒幾年,知心好友寥寥無幾,從未與人有過這樣的約定。
本能的想要搖頭,可無意中瞥見燈籠籠罩下孟的眼睛時,卻又神奇的停住了。
那雙眼睛黑黢黢的,里面好像嵌著一層瑩潤的,有期待也有忐忑,仿佛只要自己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眼睛的主人就會立刻被悲傷吞沒。
“好。”點了頭。
這是一個字,也是刀客的千金一諾。
孟幾乎是眼可見的歡喜起來,他從來就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人生漫漫,前途無法預料,但是鄰居愿意在發生變時告知自己,這難道不是很值得慶幸的事嗎?
他笑著吐出憋了好久的悶氣,上重新洋溢出快樂,“白姑娘,我們來炸糖糕啊!”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瞬間將白星從蒼涼兇險的江湖拉回到充滿煙火氣的人間。
多溫啊。
也算差錯,本來孟見白星很喜歡鎮長家的紅豆包,就準備自己做一些的,所以今天早上出門前就泡了一些紅豆。沒想到王大娘又給了黍子面,于是他又臨時決定改做油炸糖糕。
畢竟紅豆包已經吃過了的,而油炸糖糕還沒有呀!
黍子面本有黏,北方人經常用它來做各種帶餡兒不帶餡兒的點心糕餅,如果放餡兒的話,大多是紅豆餡。
在等待白星回家的過程中,孟已經提前煮好了紅豆沙。因為黍子面黏稠的口,糖糕對紅豆餡要求比較苛刻,所以他不僅把所有的紅豆皮都撿出來,還將紅豆餡兒過了兩遍篩子,碎一切可能殘存的豆粒,確保口如沙似。
面團在出門前就準備好了,他將它們掐一個個大小相仿的面劑子,輕輕用搟面杖開一張張厚實的面餅。
用勺子挖一點餡料放進去,然后收口,小心地一個帶餡兒的餅。
如此做了幾個之后,他又覺得有點沒意思,當即靈機一,了幾條小魚出來。
“年年有余呀!”他轉過頭去,對旁邊托著下燒火的白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