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三川位居格達勒以東, 因為三川連綿漠而聞名, 數十里荒灘戈壁,只有胡桐點綴片。此刻闃都的天已經黑了, 這里還是傍晚。
蕭馳野枕著雙臂, 看最后的落日。
漠三川的天太廣闊, 如果躺在沙地上看久了,就會有種正在被蒼天擁懷中的錯覺。落日恍如流淌的糖漿, 黏稠的芒涌沒大地。
猛落到蕭馳野的邊, 跳到他口。他口中叼著草芯,被猛踩得口一沉, 把草芯吐掉了。
“喂, ”蕭馳野說, “你好沉啊哥哥。”
猛歪頭,用一邊眼睛睨著他。
蕭馳野只能騰出條胳膊,胡了猛。他沖正在溪邊飲水的浪淘雪襟打了個口哨,示意浪淘雪襟過來帶猛玩。浪淘雪襟踏著前蹄, 轉過屁繼續飲水。
鐵騎在這里駐扎了幾日, 陸廣白摘下頭盔, 拍著滿沙子往過來走。
“蕭大帥,”陸廣白汗都淌了脖子,順著蕭馳野的視線往西看,“您悠哉啊。”
“那倒也沒有,心里苦,”蕭馳野煞有其事, 用猛的手指向西邊,“我子在那頭,天天以淚洗面,盼著我歸家呢。”
“給他記上,”陸廣白把頭盔扔給晨,“回去告訴你們家府君,看看到底是誰以淚洗面。”
蕭馳野等陸廣白坐下來,問:“蒙駝部怎麼說?”
“還是原話,”陸廣白撐著膝頭,“雅爾是鐵了心要把兒許配給你,你不要他的兒,他就拒絕跟離北鐵騎聯盟。”
“雅爾這個老駱駝,”蕭馳野坐起來,背上的沙子掉些許,他看向陸廣白,“他要把兒給我,無非是怕我過河拆橋,想拿個人套住我。我要真是不講誼的人,他就是把他妻子送給我,我也照樣要殺他。”
陸廣白點了點蕭馳野,說:“你就用這表去見他,他當然害怕。”
蕭馳野眉微挑,道:“我又不求他。”
“吧,”陸廣白說,“蒙駱部的領地就堵在漠三川的西漠口,我們拉攏不了雅爾,再打阿木爾就有落包圍的危險。”
“那你給他說,”蕭馳野抱肩,“我家有悍虎,妻管嚴。”
“他連兒的嫁妝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進門好好孝敬這位‘大夫人’。”陸廣白愁到深,不笑起來,“人人都蕭策安。”
雅爾以前屬意的婿是哈森,可是哈森執意要娶胡鹿部的朵兒蘭,因此跟蒙駱部有了嫌隙。等到哈森戰死,蕭馳野來談聯盟的時候,雅爾站在沙丘上,看蕭馳野量高大,氣質出眾,還是手刃哈森的離北頭狼,就了嫁兒的心思。
“胡鹿部退回赤緹湖畔,怎麼又回來了?”
“你殺了哈森,”陸廣白說,“他的妻子策馬去了東邊,帶回被你打散的有熊部戰士,求請退回赤緹湖的族人再助阿木爾。朵兒蘭在大漠虹鷹旗前發誓,要殺了你。”
蕭馳野想起哈森死前隨水漂走的赤緹花。
“還有,”陸廣白收斂了笑容,“朵兒蘭去東邊前就懷孕了,那是哈森的腹。”
蕭馳野沉默地系著臂縛,落日的余暉消失,天空出現短暫的寂靜,既沒有太,也沒有月亮,那抹沉甸甸的藍罩著蒼頂。鷹唳穿旗幟,隨風飄的長發散在這片藍空下,朵兒蘭扶著小腹。
音替朵兒蘭蓋上厚,勸道:“夜很涼,回去吧。”
“我的丈夫在西邊,”朵兒蘭仰高頭,在風中看蒼鷹飛過,輕輕地說,“我的雄鷹何時能回來?”
音不忍看這個模樣,想要拭眼淚。
“離北的狼咬死我的哥哥,又咬死我的丈夫。”朵兒蘭綠眸里沉淀著仇恨,“音,他是來殺我的孩子的,”掩住腹部,退后兩步,道,“我要保護我的孩子。”
“俄蘇和日不會讓蕭馳野傷害到你,”音放輕聲音,“你父親也不會,大漠會齊力保護你,因為這是哈森的孩子。”
“你錯了,音,用你智者的眼睛看看大漠,已經有三部追隨了他的鐵騎。”朵兒蘭幾乎要進寬大的外袍里,清瘦的下掩在其中,憂郁的眼眸里蓄起淚水,“雅爾為了求和,連親生兒都能送給我們的仇人。除了哈森,誰也保護不了我。”
音黝黑的面容上流出難過,“我沒有完哈森的囑托,被有熊部欺騙了。我是哈森的智者,卻沒有讓他得到應有的榮耀。蕭馳野來到大漠,朵兒蘭,我們會報仇的。”
音摘下腰側的匕首,握在掌心,遞到朵兒蘭面前。
“我發誓。”
* * *
吾家狼崽見信如面。
茨州床榻近日閑置,我隨軍就帳,睡得不好。
蕭馳野在篝火邊看著那幾個字,腔里的酸楚化掉,變了另一種被惦念的苦甜。蘭舟關上門睡的都是他蕭策安的膛,沒有他,再好的床蘭舟也睡不好。蕭馳野另一只手拎起馬上行,喝了一口,把那澆在口,免得自己表現太過。他邊喝邊看。
先生留刀于我,舊臣邵碧陣亡。闃都萬事妥當,盡在掌握,不要擔心。遠征艱苦,你萬要保重。二郎,倘若一戰可勝,此后年年歲歲時時刻刻再無分離。冬日歸家春帳暖,想你眠。
蕭馳野放下酒囊,看到底下,沈澤川用筆勾了只耷耳垂尾的狐貍,不自笑起來。
陸廣白拿芋頭砸蕭馳野,蕭馳野劈手接住了。
“眼看就要到十一月了,”陸廣白剝著芋頭吃,“蒙駱部的事,你有什麼辦法?”
蒙駱部的位置特殊,首領雅爾有批的駱駝,若是去跟了阿木爾,那阿木爾此時的糧食窘境就能緩解。不論是離北的馬,還是啟東的馬,實際上都不適合在大漠長途。雅爾如果能帶蒙駱部投靠離北鐵騎,不僅對戰時的軍糧運輸有好,對日后的互市也大有益。
“他既然怕我翻臉不認人,”蕭馳野解開隨信來的口袋,里邊是分碼好的牛干,他把寫了陸字的那袋拋給陸廣白,“那我就翻臉不認人。”
陸廣白客氣了,蕭馳野就不必繼續客氣。他有九萬鐵騎,一萬軍,還有兩萬邊郡守備軍,到這里來不是來談和的。回部的甜頭已經給了,再拿喬,他就要用大棒了。
“告訴雅爾,”蕭馳野把牛干送口中,說,“我趕著回家過年。如果他想要跟阿木爾共沉淪,我今夜就送他一程。”
晨頷首領命,退下去喊人傳話。
* * *
都軍一退,丹城就無人駐扎了。敦州守備軍城時,滿城雀無聲,中博府君沈澤川傳聞無數,有可怖的,也有可敬的,百姓匯集在城中,當夜往闃都跑的也有不。
澹臺虎深知安人心的必要,這次不敢再馬虎,嚴令守備軍規矩點。他在柳空上吃了虧,這回專門帶著自己親兄弟軍,在丹城城夜不擾民,晝不驚民。
姚溫玉近月余都在伏案,今日跟著沈澤川在丹城附近散步,看城墻上的斑駁印記,道:“丹城有驚無險,羅牧已經帶著守備軍到了河州境,接下來的闃都難打。今早聽消息,戚時雨三發家書,急催還在天妃闕的大帥回家。”
“戚時雨癱在床上,帶不了兵,”沈澤川曬到太,今日是難得的晴日,“家中男兒皆不如戚竹音,他真的要罷掉戚竹音的大帥職位,也罷不掉戚竹音的大帥兵權。”
啟東的要害就在戚竹音上,所以對戚時雨要能攻心。
“戚時雨在世家寒門間搖擺不定,只要府君肯給他個承諾,”姚溫玉轉著四車, “從龍之功遠超保駕之能。”
文章肯定要做,邵碧出兵大敗,闃都早就作一團了。這下好了,李劍霆不正,沈澤川也不正。
“戚時雨老練,最清楚利害。我此刻對他說從龍之功,他未必敢應。”沈澤川直的腰看不出傷勢,“薛修卓要羅牧,我送給他。”
闃都要羅牧這顆子,沈澤川舍得。
茶州的糧食是沈澤川放的,蔡域是沈澤川除的,隨后各業復興還是沈澤川助的,羅牧跑得這樣快,正是因為他撬不。他曾經跟隨蔡域,現在能帶走的都是流寇。
“但我要江青山,”沈澤川回首,“就不知道薛修卓舍不舍得了。”
* * *
闃都愈發蕭瑟,眼看要進十一月,街市間冷清了不。逆賊打到丹城的消息傳遍了,若非城還有都軍駐守,恐怕就要了。即便如此,還是人心浮。
孔湫換了厚些的袍子,在進宮前,對岑愈說:“今年雪要早下。”
岑愈仰頭看天,一時間也分不清,孔湫說的是這天,還是大周。他嘆一聲,抬臂勸道:“走吧。”
“我給戚時雨寫信,他讓兒子回的,”孔湫上著階,“說是病得連床都起不來了。”
“他這病加劇得可真是時候。”岑愈拎著袍子嘲諷道。
孔湫放慢腳步,說:“戚時雨老巨猾,與其說是見風使舵,不如說是明哲保。戚竹音不出兵,他在家里清楚得很,非得等到咱們寫信過去,才裝模作樣地罵起來。”他嘆道,“這是拐著彎子在跟咱們抬價哪。”
“你看著吧,皇上真的如他愿封了,”岑愈說,“他就又不敢要了!”
“還是得派個能說會道的人過去,”孔湫過門檻,“我原本看崇深行,可他資歷不夠,到戚時雨面前不住。選來選去,還是萬霄合適。”
岑愈聽到江青山的名字,才想起來,說:“萬霄才來的信,說他妻子有孕,這會兒該不會遠行。”
“朝廷無人,他不去,”孔湫抬手指了指宮墻,“沈澤川就到了。我聽聞萬霄他母親很講義,實在不行,跟老夫人通個氣,再不行,讓萬霄帶著夫人一道去。”
江青山的妻子柳娘才懷的孕,還是個江湖郎中給瞧好的,家里邊珍惜,但是朝廷有令,他不得不遵。原本路上遠,他不肯帶柳娘波折,可是把柳娘留在家中,又不知道母親會給柳娘怎樣的委屈。最終思來想去,還是把人帶上了。
這邊江青山一,那邊的既然也了。
丁桃帶著既然到啟東,拜見趕著回來挨罵的戚竹音。
“府君說,聽聞老帥和大夫人近來抱恙,”丁桃朝戚竹音行禮,“府君沒什麼好送的,便把自己的大夫讓我帶來給老帥和大夫人瞧瞧。”
戚竹音看既然一派恬靜自然,不怯場,氣韻特別,還真有幾分仙氣。道:“沈澤川是真沒人了,連你也出來辦差了。”
“大帥不知,我早幾年前就是二爺的近衛,”丁桃把既然引到戚竹音前,說:“這位是一燈大師的關門弟子。”
戚竹音被“一燈”兩個字打了,看既然年紀不大,便道:“……老頭今日歇了,一會兒我跟后院打個招呼,自然有人來接。”
丁桃和既然一起行禮。
* * *
“大夫人聰穎過人,又悉賬簿,心算了得,”姚溫玉掩咳了兩聲,“由與江青山相談,最好不過。”
沈澤川正在看葛青青的信,聞言只費盛:“羅夢正走了幾天了?”
費盛答道:“快半個月了。”
“他就是騎烏,也該到闃都了。”沈澤川合上信,“烏合之眾要守城門,那就讓他們守。重金之下是勇夫還是莽夫,誰都說不準。神威近幾日也歇歇吧,得太狗急跳墻。”
沈澤川不怕闃都那三四萬雜兵,他再不濟還有蕭既明在背后做依仗,三萬鐵騎嚇唬嚇唬闃都就足夠了。薛修卓是厲害,但是薛修卓沒有兵,闃都想要強啟東出兵,沈澤川就要摁住戚竹音這把刀,他用不了不要,就讓這三十萬大軍待在原地當擺設,闃都也別想啟東守備軍能過天妃闕,他在那里為求穩,甚至還放著一個霍凌云。
“陶茗在茨州吃好喝好,膘有了,人也該一了。”府君折扇輕磕了磕桌沿,“他到底是一州州府,跟槐州百姓親如一家。槐州暴這麼厲害,給他幾千茨州守備軍,讓他回去平定局勢。做得好日后重賞,做得不好,就把一家老小都留在茨州給我照顧。”
薛修卓要截掉沈澤川的河州,沈澤川就拿掉他的槐州。槐州靠落霞關,落霞關又靠薛氏老家泉城,這是一道跟槐茶茨商路一樣的弧形包圍。
薛修卓也好,帝也罷,大家在角逐中已然暴了自己的弱點。換作從前,沈澤川必定無憂,然而邵碧死后,風泉就像是扎在最不顯眼的刺。
已經扎得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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