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看著沈澤川長到這麼大, 沒想讓沈澤川封侯拜相, 只盼著沈澤川平安順遂，日后能兒群。蕭馳野在闃都的那一腳, 誰都能忘, 紀綱忘不掉, 這是他僅剩的兒子。

紀綱此刻再想起蕭馳野在茨州說的那番話，就像是有預謀的, 這混賬早就盤算著跟他攤牌。可笑誰都看得清, 偏偏就他在自欺欺人，還在心里替這混賬百般辯解！什麼兄弟誼, 都是狗屁！

紀綱幾拳下去不解恨, 抄起擱邊上的馬鞭, 道：“我引狼室，信了你小子的鬼話！你早在茨州就打川兒的主意！”他越說越氣，這會兒本想不到蕭馳野的好，記起來的全是舊賬。他起馬鞭, 震怒道：“我打死你！”

“師父, 師父！”費盛哪能讓紀綱繼續手, 勸道，“二爺肯師父的打，就是真心實意地想給師父講。這事挨不著外人，就在自家院子里，坐下來好好談，府君還等著您呢！”

“你滾開！”紀綱喝道, “你們也是群混賬！”

這庭院的錦衛都過紀綱的指點，說起來都算是紀綱的徒弟，看著紀綱勢如猛虎，哪個敢真的攔。這馬鞭還是蕭馳野的，比在茨州的那重得多，挨一下就跟炸開似的，火辣辣的痛直躥起來。

紀綱是真的怒了，跟在茨州那回不同，寬袍擋不住，打下去全是條，得蕭馳野倒吸幾口涼氣。

紀綱看蕭馳野死不認錯，便恨道：“我給他說親，辦不辦關你屁事！”

“不行，”蕭馳野在這事上半點不讓，假話都不肯講，“天下好兒郎多了去，唯獨沈蘭舟我誰都不給！”

紀綱氣得暈眩，用馬鞭指著他，說：“你要殺我兒，還要斷他后半生！不娶妻，不生子，你怎麼不自己先斷干凈！”

闃都里的斷袖不是聞，紀綱做錦衛同知的時候就見多了。現在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可是幾年過去，都得娶妻生子，更何況蕭馳野還是蕭方旭的嫡子。蕭既明不上陣，蕭馳野就是要接過這擔子的，往后做了離北頭狼，娶不娶妻就不是他自己的事，那是整個離北鐵騎的事。

蕭家坐擁鐵騎十二萬，兩家結下秦晉之好，穩固的是中博和離北的誼，于公于私紀綱該點頭，但這前提是蕭馳野是個姑娘。他若是個姑娘，就算格蠻，只要沈澤川想要，紀綱都愿意。

“只要師父肯答應，我現在就讓大嫂來提親，實在不行我嫁進門也。”蕭馳野連蕭方旭都揍都挨過，面對紀綱這幾鞭子本不怕。既然紀綱今日要算賬，那他今日說什麼都要紀綱點頭。

紀綱被嗆得后仰，費盛連忙扶住人。紀綱覺得蕭馳野不是在求親，而是在親，他就沒見過這麼理直氣壯的壞男子！

蕭馳野撐著雙膝，趁勝追擊，道：“蘭舟收了我大嫂的鐲子，早就是我蕭策安的，師父怎麼可以再給他找子？他要是真見了，就是負心漢。師父要孩子，丁桃和歷熊還小，待在師父跟前也能解悶，要是師父高興，把他們養到二十七八再送出門我都管不著。”

紀綱看蕭馳野一本正經地講，丁桃和歷熊哪是孩子，都十八九了，扔出門辦差都算晚了——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師父點頭，”蕭馳野撐著臂，磕下去，“師父不點頭，我就喊爹了。”

紀綱能在錦衛有如此聲，就是因為他講理，他在這件事上為沈澤川想得太多，蕭馳野要是坐下來跟紀綱講道理，鐵定沒辦法說服紀綱。沈澤川關系離北軍糧，紀綱必定會擔心，離北現在同意，究竟是為了軍糧還是局勢？

紀綱哪想蕭馳野這般沒臉沒皮，反倒把他給在門外，今日不點頭，他都不好走。紀綱從齒間出字眼：“你拿這套花言巧語詐我，就算你大嫂真的來了，我也不見。”

“那得見蘭舟啊，”蕭馳野沒抬頭，就這麼說，“爹，蘭舟不懂這些禮，沒您在旁邊照顧，他可就要被我大嫂騙回離北做弟……”蕭馳野卡了一瞬，極快地接道，“做弟婿了！您要是想這樣全我，我也高興。”

紀綱把馬鞭扔在地上，忍無可忍地說：“你閉！”他得反駁蕭馳野，便咬牙道，“你甭想進門！”

蕭馳野的寬袍稍敞，頸間的紅都退了。紀綱不讓他進門，他也不辯駁。雨下得急促，檐下有幾分冷意，紀綱的怒火不減，但適才直沖腦袋的勁已經沒了。

蕭馳野神肅然，正道：“師父擔心的，我都想過。大哥跟大嫂甚睦，現在有洵兒，往后還會有孩子。離北不需要我再生，我也沒那念頭。師父看著蘭舟長大，盼他家室滿，我知道，我也想。我他敬他跟他白頭到老，不也是滿嗎？師父信不過我，怕蘭舟日后委屈，要給蘭舟找子，我確實管不著，但我這條命都給他了，他要別人，就是殺我。”

蕭馳野不是尋常男子，他既有膽識也有手段，現在是壁玉雙，看著都好，可是仗完了呢？他若是變了心，有一萬種辦法能解決這段。紀綱最怕自己百年以后沈澤川孤單，現在誰都把沈澤川尊稱一句府君，只有在紀綱這里，沈澤川是川兒，還有要他心的地方。

紀綱不敢賭，他信不過蕭馳野。

蕭馳野半晌沒得到回答，聽著后邊的木屐聲靠近。他微側頭，看到沈澤川冠整齊，拎著扇子瞟他一眼。

“不，”紀綱像是回答蕭馳野，卻看著沈澤川，蒼老的臉上滿是滄桑，決然道，“這事不。”

* * *

隔壁院子里的姚溫玉正在點香，他著香炷，熏得虎奴不肯挨著他。這兩日的雨一停，就該有蚊蟲了，姚溫玉也不了這味道。他正端詳著那煙，就被奪走了。

喬天涯把這香湊到鼻尖嗅了嗅，皺起來，對姚溫玉說：“這味也太沖了，哪送的？給他還回去自己用。”

“行商送的，”姚溫玉轉四車，面朝庭院，“柳州城的如來香，厥西賣得貴。”

喬天涯把香掐了，說：“一臭豆腐味。”

“柳州人都好食臭豆腐，”姚溫玉抬手揮了揮味，“一會兒跟費盛提個醒，別把這香點到府君屋子里了。”

喬天涯覺得他避著自己，便抬腳卡住了四車，說：“你見不了他幾回，怎麼就了？”

“都是替府君辦差，”姚溫玉停頓須臾，側頭看著喬天涯，“沒有不的。”

喬天涯原本還有點興致，但他在跟姚溫玉的對視里，逐漸淡了笑意。姚溫玉以前是不肯跟喬天涯對視的，會惱回避，像是時刻都記著晚上的窘迫，然而現在他坦坦，仿佛還是那塊璞玉，沒沾過丁點。

沒有不的。

喬天涯跟費盛沒區別，喬天涯跟孔嶺也沒區別，喬天涯跟姚溫玉遇見的所有人都沒區別，他不再是且特別的那個。姚溫玉撣了撣袖，就能繼續做回謫仙。

“今日雨大，你要是不急，就用了飯再出門。午后峰和猶敬要來，錦騎的事也該報備，你看著出門前要不要跟他們談談。”姚溫玉說著看向四車的轱轆，再看向喬天涯，道，“卡著了。”

他笑意淡薄，像是無可奈何，又像是自嘲調侃。

“瘸子還能繞開，我做不到，別捉弄我。”

風敲著鐵馬，幾點雨珠濺在了薄毯上，喬天涯挪開了腳。他平時那般游刃有余，卻在姚溫玉的注視里，有點狼狽。

姚溫玉轉四車，進了屋，車轱轆磕在地板上，發出一串勻稱的聲音。手腕在推間了出來，還系著喬天涯的紅繩，在作間被堆起的寬袖蓋住，消失在了云白里。

* * *

紀綱枕著手臂，面朝墻壁，像是睡著了。

沈澤川把折扇擺到床沿，問：“師父睡著了？”

紀綱睜著眼睛道：“知道師父睡著了，還要問。”

沈澤川就像小時候那樣，把椅子拉近，說：“我離開昭罪寺以后，就沒有跟師父再徹夜閑話過。”

“今夜為著個男人來，”紀綱語頓，那怒氣對著沈澤川發不出來，散在腔里，變作了另一種自責和難，“他有什麼好的？我跟你先生都不愿意。”

“先生夸他呢，”沈澤川輕聲說，“天縱奇才不就是先生給我講的。”

“奇才能宜家嗎？”紀綱坐起來，看著沈澤川，“奇才要謀天下，你日后愿意跟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嗎？”

沈澤川神乖巧，垂著眸說：“那不是我說得算。”

紀綱在燭里長嘆，良久后，苦地說：“太傅當初問你若是手握錦衛該如何自，我就該想到，這不是該問學生的，天底下誰能握著錦衛？太傅瞞著所有人，教了你太多。你學得這般好，你不明白嗎？今日的壁玉雙，就是日后的兩虎相爭。”

蕭馳野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讓紀綱放心不下。

“若我是個有用的人，”紀綱眼神復雜，著沈澤川，“若你還有兄弟在世，跟他賭這一場也無妨，但我偏偏年邁無用。等到我百年以后，你就要孤面對這世間的所有人，只有你，這我如何放心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