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哈森, ”蕭馳野蹲下, 在沙地上畫出簡圖，“我就打端州。”

沈澤川在端州斷掉了阿木爾的輜重線, 哈森的軍糧只能攤到大漠六部。今年年初, 阿木爾準許哈森迎娶朵兒蘭, 正是因為他需要胡鹿部給前線供應糧食。邊沙騎兵從去年六月開始就沒有再能境搶劫的機會，這才是哈森焦慮的源。

“那你可要想清楚, ”陸廣白也蹲了下去, 撿起石頭在蕭馳野的“端州”上，“只要你突襲端州, 沈澤川就會調出背后待命的澹臺虎, 跟你在端州境展開鏖戰, 然后沈澤川再向邊郡和沙三營發出調令，兩側的援兵就能把你困在端州，讓你有來無回。”

“我可以跑，”蕭馳野的食指沿著石頭繞了一圈, “我有最快的騎兵, 目的不在于奪回端州, 而在于搶劫端州糧倉。返程時還能突襲新建的山馬場，兩側的援兵追不上。”

“你忘了大帥，”陸廣白說，“你離開戰地，大帥就會順流而上，繞到格達勒踢你屁。”

“正合我意, ”蕭馳野把石頭撥到邊郡，“大帥繞路去格達勒，我就把青鼠部的地盤送給有熊部，讓有熊部截斷大帥的退路，把困在格達勒一舉擊潰。”

陸廣白用手背擋住石頭，說：“大帥既然敢孤軍深，定然有后援，可以把蒼郡守備軍調到邊郡，等到有熊部出兵攔路，就讓蒼郡守備軍打回去。況且有熊部還沒有歸順阿木爾，你讓他們出來當擋槍的盾牌，他們未必愿意。”

“他們肯定愿意，”蕭馳野說，“有熊部先前不肯歸順阿木爾，是因為有青鼠部在他們前作阻擋啟東守備軍的墻，可是現在青鼠部被大帥打掉了，有熊部抵擋不了大帥的下一進攻，他們只有歸順，才能得到阿木爾的援兵。”

陸廣白猶豫片刻，把石頭重新放回了端州，說：“好，如果大帥不，那我就事先守在山。”

“我會在突襲時毀掉山通往端州的馬道，”蕭馳野說，“沒有了馬道，你就得在山原地轉圈圈，看著我的騎兵離開。”

陸廣白推石頭，道：“你回程要渡河，我到茶石河畔伏擊。”

“就算你在茶石河畔消耗了我的兵力，”蕭馳野抬眸，“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陸廣白用指腹了鼻梁，苦笑道：“……真狠啊。”

茶石河畔是戈壁和曠野，陸廣白擅長的伏擊要借助地形，他在茶石河沒有優勢。“戰車”陣型可以抵騎兵的攻擊，卻無法對騎兵進行追擊，陸廣白追不上騎兵。

如果蕭馳野的推測沒有錯，那麼哈森在這場突襲里不僅能得到補給，還能在南邊給戚竹音重新設下阻攔，減輕他在北部的力。

蕭馳野開五指，蓋在地圖上，說：“哈森在闃都里還有眼睛，他能看到全局。”

暮四合，營地里升起炊煙。陸廣白索坐在了地上，他把那顆石頭握在掌心，看橘紅染就營墻，在最后的余暉里，對蕭馳野說：“你走不開。”

哈森猛攻戰地，他們都被牽制在這里，分不暇。

“猛攻意味著他開始缺糧了，”蕭馳野盯著自己指間的地圖，“如果牽制不住我們，他就要在端州損失部分銳。”

哈森制著戰地三個營地的主力，只有把三營主力都消耗竭力時，他才能讓自己的銳突襲端州，到時候離北疲于應戰，援兵對哈森的威脅就降低了，那是他的最佳時機。

陸廣白把石頭丟給蕭馳野，說：“這是我們可以左右的時機。”

只要看到了哈森的目的，這場突襲就不再可怕。哈森可以偽裝，離北鐵騎同樣可以。消耗戰對雙方都不利，但相較起來，蕭馳野底氣更足，他有沈澤川的軍糧供應。

仗打到現在，真正威脅到阿木爾的人只有沈澤川。他的供應線就像是一張蛛網，讓東部三境固若金湯。

“把時間拖到六月底，”蕭馳野接住了石頭，放在畫的地圖上，“我帶著二營銳去邊郡，你和師父可以在哈森的猛攻下出疲態，只要他的攻勢減弱，就是要突襲端州的前兆，彼時我就在端州等著他。”

三個月剛剛好，哈森調兵突襲時是倉廩充裕的季節，他更不會錯過這個時間。

兩個人說到此時，天都暗了。蕭馳野站起，朝天空打了聲口哨，猛振翼旋，不多時，就落回了他的肩頭。陸廣白拍了拍袍子，跟蕭馳野并肩往軍帳里走。

晨候在門口，替他們掀簾子，在蕭馳野進帳時低聲說：“主子，府君和骨津的信都到了。”

蕭馳野接過信，站在門口看。

陸廣白喝了半碗茶，半晌沒聽見蕭馳野，他回過頭，看見蕭馳野神郁。

* * *

數日后，福滿聽傳到了閣辦事院。他在進門前換了的罩面，兜著袍子進去，給孔湫行禮。

孔湫臨窗坐著，只“嗯”一聲，示意福滿先起來。福滿拘束地直起，站在最末端候著。他眼珠子沿著邊上的烏靴轉了一圈，就把朝臣們認了個七七八八。

“……春耕剛結束，槐州向白馬州買了批糧食，江青山按照厥西米價給他折算的。”梁漼山把話說完。

孔湫這段時間白了幾頭發，掩在烏紗帽里，看得不明顯。他說：“現在啟東打仗，軍餉自然要以啟東為先，八大營的軍費開支可以酌裁減。”

福滿心道，來了，閣想如愿把八城賬查下去，就得先削掉韓丞的勢。

“兵部是這麼個意思，”兵部尚書陳珍磕了兩下煙槍，道，“但韓丞不肯，他要閣的票子。”

“他是想要批紅吧，”岑愈說，“丹城案還沒結，太后為避嫌也批不了。閣既然給你意思，那就是大家都認同，他好嘛，賴著不干。”

太后現在自難保，哪還有先前的批紅權？荻城花氏都提心吊膽。儲君中的什麼毒？在座都心知肚明。孔湫把儲君案丟給福滿，讓朝去查，就是給太后保全最后那點面。

韓丞還占著錦衛指揮使一職，這是要走花思謙的老路，仗著八大營跟閣打擂臺。

福滿左右逢源，等的就是現在，世家這條船待不得了，他還能跳到閣這條船來。他在海良宜跟前過臉，在閣辦差院里混得時間最久，小宦的“祖宗”不是隨便的，而是他確確實實有這個分量。他把儲君案攥得這麼，一是想把自己摘干凈，二是想讓風泉做替罪羊。

天琛帝偏寵慕如，破格提拔風泉的時候就惹得閣不快，當時都察院都在彈劾，后來天琛帝死在慕如手上，風泉是借了薛修卓的才能茍活。

福滿不敢招惹薛修卓，但他已經看清楚，儲君才是大周來日的主人，他得踢掉風泉，才能在儲君邊得到一席之地，他往后數十年的榮華富貴都指著儲君呢。

韓丞和孔湫福滿都看不上，想想潘如貴，潘如貴能聚集潘黨，跟花思謙平起平坐，靠的正是當年誠帝的信賴。太監不好做，被當狗使喚，可一旦找對了主子，那就是萬人之上的狗，誰見了都得畢恭畢敬地喊聲祖宗。

福滿正想著，忽然察覺到孔湫在看自己，他立刻上前躬，跟在韓丞面前兩副模樣。福滿恭謹地說：“元輔命奴婢查的事，奴婢已經查出眉目了。儲君當日用的時蔬，都是咱們司苑局進的。”

“那不就是專供給宮里頭的嗎？”孔湫說，“主事太監是誰？”

“是個銀珠的，”福滿繼續說，“奴婢仔細問過儲君殿伺候的人，都跟司苑局挨不著邊。宮里規矩嚴，平素也見不著面。”

“司苑局的時蔬有問題，還能經過這麼多層送到儲君的席面上，辦事的人倘若沒有能耐，也辦不。”孔湫掌管刑部，條理清晰，“況且能把儲君的喜好都清楚，沒有半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

福滿連聲應著，說：“奴婢倒還真查到了個人。”

孔湫跟岑愈相視一眼，他問：“誰？”

福滿神猶豫，躊躇片刻，才說：“正是風泉。”

風泉曾經在司禮監做過掌印太監，司苑局又掌印太監的管轄，跟尚膳監也有關系。他既是儲君的邊人，也是當初太后要保的人，比起逢人就奉承的福滿，風泉本洗不清嫌疑。

孔湫皺起眉，說：“這人不是死了嗎？”

“是啊，”福滿輕聲說，“可他就是在儲君邊待了大半年，看著變樣了，跟到明理堂候著的時候，奴婢是沒有認出來。”

孔湫沒有立即作聲，他們剛剛沉默下去，就聽著門口傳薛修卓到了。梁漼山懂得保命之道，朝事關系儲君，不是他能夠摻和的。他便借機站了起來，在薛修卓進來時退了出去。

薛修卓烏紗帽微，沾著些雨水，進來后看見福滿在邊上候著，也沒詢問，對孔湫行了禮。孔湫沒提風泉的事，讓薛修卓坐下說話。

* * *

茶石河解凍，端州的春暖驟然消失，連續幾日細雨霏微。庭院里的桃花敗盡了，被雨打得滿地紅。沈澤川要在堂跟先生們議事，一坐就是幾個時辰，費盛在堂添了炭盆寒。

“何如這麼久都不面，河州的生意就套了。行商們吵吵嚷嚷，就怕年初約好的生意都黃了，他們到茶州想跟府君談談。”余小再坐在孔嶺的下首，挨著炭盆，繼續說，“港口那邊要跟當地衙門打道，也得盡快派個人過去。”

姚溫玉今日看著還好，他說：“春耕剛剛結束，各地衙門都能調出人手，茶州還有個悉稅賦的王憲，沒有府君親自去見他們的道理。”

“以往的生意怎麼做，現在就怎麼做，”沈澤川掌間握著湯婆，“有個王憲就夠了。”

王憲以前是戶部主事，跟各部周旋，連蕭馳野都在他跟前過壁，讓他跟行商們談最合適不過。

“柳州州府是氏在走關系，問問他們找得到何如嗎，要是找不到，”沈澤川翻過案務，說，“就趕推個能頂事的人出來。”

戚竹音還沒有回啟東，氏得把剩余的軍糧在四月送完，何如肯定是找不到了，這會兒家里邊都打翻天了，沈澤川是給他們提個醒，分家前先把糧食了。

今日的事都談得差不多了，沈澤川看喬天涯在校場還沒有回來，就說：“猶敬說到各州衙門的詳，況雜得很，不能一概而論，你回去補個冊子呈過來。照著神威那種，言簡意賅就行了。師父在我院子里，元琢今日就跟我一道用飯吧。”

先生們陸續站起來，給府君行禮告退。

紀綱在檐下看丁桃打拳，見先生們出來了，就打發丁桃去吩咐廚房備菜。丁桃牢記著費盛的叮囑，把歷熊留在院子里保護府君，自己幾步躍下臺階，飛似地去傳話。

姚溫玉原先是喬天涯在推，但近幾日都是紀綱，等到喬天涯回來時，天已經黑了。

丁桃跟歷熊門神似的一人守一邊，他抱著手臂，冷漠地對喬天涯說：“府君沒傳，你就不能進——”

喬天涯摁下丁桃的腦袋，掀簾看了眼正屋。

“先生走啦！”丁桃掙出來，“用過飯府君就請爺爺把先生推回去了。”

“你不早說，”喬天涯問，“府君呢？”

“府君該歇了，”丁桃說，“這會兒在浴室呢。”

“堂的窗也不喊人關，晚上冷風大，”喬天涯嚇唬丁桃，“凍著府君，等會兒費老十回來念你一晚上。”

丁桃還真忘了這茬兒，他說：“我記著呢，我正要關！”

丁桃說著轉鉆進堂，把窗戶挨個給關上了，往外退的時候后腦勺磕著個，他反應迅速地抱住腦袋，以為是費盛回來了，回頭正準備說話，又著脖子噤聲了。

蕭馳野放下擋住丁桃的狼戾刀，微微偏著頭找沈澤川。他臉上，是雨也是汗，上的重甲沒卸，靴子都是臟的。

這是下了戰場就策馬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