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郡守備軍暫歇在沙一營, 他們圍著篝火, 摘掉了遮擋風雪的布條，開始狼吞虎咽。戚竹音在卸誅鳩的時候, 注意到他們的槍與以前不一樣了, 落座后把熱茶遞給了陸廣白。

陸廣白端著熱茶, 沉默半晌，說：“王爺……”

戚竹音喝著茶, “嗯”了一聲。

陸廣白說：“既明和策安還好嗎？”

“不好, ”戚竹音用匕首利落地割著烤，送進口中, “既明墜馬后就不能再騎行, 如今只能坐在大境里統籌戰局, 面對哈森十分不利。策安在追回王爺時遭遇重創，傷得不輕。現在北邊戰場急缺統帥，離北是危在旦夕。”

“我要跟大帥回大境，”陸廣白看著戚竹音, “我在大漠發現了邊沙騎兵的弱點, 有很多事都需要大帥和既明同時在場才能商談。”

“誰知道你是不是細作, ”戚竹音拭著手指，“這里是離北，不是啟東。”

“我把兵馬給朝暉，留在一營充作守備軍，”陸廣白把自己的槍輕放在腳邊，“我可以卸兵去甲, 由大帥押大境。”

戚竹音回匕首，凝視著那燃燒旺盛的火，說：“我明早就返程，你跟著走吧。”

翌日天亮，戚竹音就帶著陸廣白返程。他們回到大境時已經是兩日后的深夜，蕭既明沒有驚旁人，站在階前迎接。

陸廣白下馬時天正下著小雪，他悉又陌生地看著蕭既明。戚竹音把馬鞭扔給戚尾，抬步上階時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他們站在前方，無聲地催促著他。

鐵馬冰河蕭既明，風引烈野戚竹音，烽火吹沙陸廣白。

他們在年時相互追逐著，都于提起自己的志向，仿佛不論過去多久，他們都將籠罩在父輩的芒下。可是翻涌的浪推翻了那些遮風避雨的墻壁，他們終于重逢在大雪里。

陸廣白迎著他們的注視，踏上了歸路。

* * *

陸廣白先拜過蕭方旭，再跟他們進了庭院。暖閣位置偏僻，通著地龍，燒得很熱。戚竹音進時掉了大氅，盤落座。側門開著，臨著小池塘，其間零星的巖石覆了新雪。幾枝綠梅沿著雪白的門紙，橫斜在空曠的夜里，為幽靜中的唯一點綴。

陸廣白靜了片刻，說：“半年前我離開邊郡，往東走到了大漠，想要打掉青鼠部，占據他們的草場，和邊郡守相助，但失敗了，因此被迫繼續深。五月時，我到了格達勒的東邊，在那里看見了阿木爾的糧倉。”

“阿木爾的供應線果然在中博，”戚竹音握著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想要供應南北戰場，糧倉居中最合適。”

“那里還有阿木爾的田地，”陸廣白著茶杯，看向他們倆人，“他在那里開墾了荒地，讓嘹鷹部放鷹的同時像我們一樣種田。南下的青鼠部只是迷啟東的布設，阿木爾把格達勒以東隔了無人打擾的區域，在那里做了新的嘗試。他模仿了我們的軍屯，正在構建新的城池。”

蕭既明和戚竹音皆是一驚。

“我們必須統一南北戰線，”陸廣白緩慢地說，“甚至得告訴闃都停下斗，阿木爾已經長了龐然大，他想要為茶石河兩岸的大君。”

“我此行北上，有三件事要做，”戚竹音擱下筷子，稍停頓了下，繼續說，“一是看看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二是試試離北鐵騎還有沒有救，三是游說既明放棄現如今的對峙，和闃都握手言和。”

“那不可能，”蕭既明溫聲反駁，“離北如今有屬于自己的供應線，我們往南和中博達聯盟，跟闃都握手言和就意味著要出現有的優勢。”

“如果離北不肯放棄對立，那麼闃都就不會給予任何幫助。”戚竹音說，“你也知道，太后是個老頑固。”

“我絕不會，”蕭既明盯著戚竹音，斬釘截鐵地說，“再把我弟弟給他們，還有我的妻子，我的兒子，沒有人再能夠從我這里奪走他們。離北不需要闃都的援助，太后先讓八大營確保自己命無憂吧。”

蕭既明甚這樣不留面，他過于儒雅的外表時常讓人忘記離北戰營是由他建立。半年以前，他也是北邊戰場的統帥。

陸廣白擔心他們起爭執，于是安道：“我們可以再……”

“再談也沒用，”戚竹音稍微仰起了，看著蕭既明，“我知道蕭既明是不會同意的。”

陸廣白嘆氣，無可奈何地說：“大帥。”

“我只是想提醒你們這點，在統一戰線以前，我們早已不再是同一個陣營。如果兩軍聯盟，到底聽誰的？”戚竹音指尖在自己和蕭既明中間晃了晃，“離北還要提防著來自闃都的問候，如果，我說如果，”戚竹音殘忍地說，“離北鐵騎再次失去了統帥，那麼北邊戰場誰來承擔？”

戚竹音早就提醒過離北，把全軍信仰系于一人之是何其地危險。離北是僵的鐵壁，戰營把主將都鎖死了。朝暉北上必須帶著他的柳三大營，郭韋禮南下必須帶著他的常駐營，換線意味著費時費力。如果主將戰死，打反擊的可能就等于沒有。

實際上大周最早確立邊防時，所有軍營都有這個問題。地理條件的限制，各地招募規定又不同，軍營詳就不同。主將是士兵的心臟，士兵就是主將的四肢，雙方想要默契無間，就需要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磨合，因此臨陣換將都是大忌。

啟東率先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們不像離北，需要面對開闊的草野和復雜的沼澤，他們有天妃闕和鎖天關的雙線庇護，只要守住唯一的豁口邊郡就能高枕無憂。于是戚時雨在永宜年間規定了啟東全境的招募標準，他們的兵不需要特定的主將，大家都悉同一個戰場。等到戚竹音上任，在蒼郡建立起了將軍帳，麾下十幾位主將都是指哪兒去哪兒，換線相當容易，即便有誰不幸折損，也不會對戰局產生影響。

但有得必有失，啟東沒有離北這樣個鮮明的將領，單調的抉擇標準決定了往后幾年時間里，他們也很難出現有個人風格的將領。

蕭既明說：“南北戰場間還隔著中博，我們不可能合為一，也不需要聽憑你我之間誰的調令。闃都如今往東北方向到槐茨茶的攔截，在問候離北以前，他們得先跟沈澤川談。至于統帥，竹音，我早已失去了做離北統帥的資格。”

蕭既明修長的手指扶住了茶壺，他作利落地沏茶，在那氤氳的熱氣里，神間找不到任何自怨自艾。

“哈森在拿走我父親頭顱時告訴阿野，他是在以牙還牙，”蕭既明停了手，神冷漠，他看向戚竹音，“我知道你覺得離北鐵騎的管制方式過度地集中，但是我此刻仍然要遵循老路，我們還是會選擇用最直接的辦法回擊，就是以牙還牙。我們的信仰不在我父親上，如果哈森真的這樣以為，那他大錯特錯，我們的信仰在腳下。哈森擊敗了我父親，但他擊不敗離北。三十年前我父親從腳下的土地里獲得了勇往直前的力量，離北是靠著這力量走到了今天，我們絕不會就此認輸。新的頭狼年輕且強壯，充滿了好勝心，他能夠站在前方替代我父親的影，當我們開始還擊的時候，他能迅速凝聚起被打散的人心。那個人不是我，我接過了磨礪他的重任，我要他出鞘時鋒芒畢。”

戚竹音接著說：“可是據我所知，他還沒有真正接過各大戰營。你們離北的主將不是啟東的乖崽，他本沒有征服離北。”

“但是他悉離北全境，”蕭既明說，“他在這半年里跑遍了這些路，知道輜重如何迅速送達，知道援兵怎樣能夠直通，還知道戰地各個戰營的消耗況，這是我爹給他的禮。竹音，他只是缺一些時間。”

“所以才到了……我，”陸廣白適當地接住了話，“如何統一戰線是你們的事，在前方，怎樣和哈森周旋，給離北拖延時間則是我要說的另一件事。”

“你改變了邊郡守備軍的長槍。”戚竹音想起了那些槍。

“不錯，我敗給青鼠部以后陸續又遇見了其他部族，”陸廣白撐住膝頭，停頓了一會兒，面沉重地說，“我都敗了。”

“哦，”戚竹音絞盡腦地安道，“那是不容易的。”

“我還是在著肚子打仗，為了吃飯，只能流竄在他們之間。我們不斷地手，我就是在這其中發現了騎兵的弱點。”陸廣白說著回，把放在背后的長槍拿到膝上，解開布條，出里邊的槍。

“你增長了槍頭，”蕭既明手指寸量了一下，“……這也太長了。”

“還加上了倒鉤，”戚竹音端詳著，“怎麼是綁上去的？”

陸廣白拍開他們的手，惜地著槍，說：“我是步兵，以前在邊郡跟邊沙騎兵打仗，靠的是用地形來伏擊，但到了大漠里，除了沙丘還是沙丘，以前的優勢都不復存在，我被迫要跟騎兵正面。最初是為了留下逃跑的時間，我想跟騎兵隔出距離，于是把槍加長了。結果槍桿太長了，揮起來很難保持住方向，迎接騎兵沖擊時來不及掉轉方向就會被砍翻在地。”

陸廣白在這個過程里發覺騎兵在繞行，他們沒辦法從正面進攻，必須避開槍頭。

“我就把槍桿改了回去，但增加了槍頭的長度，”陸廣白看著他們倆人，出笑容，“只要確定好陣型，讓槍頭四面朝外，就是活的‘撞車’。他們快速沖鋒會被我的兵直接下馬，槍頭過長使得他們無法從另一端搶奪，一旦中招，就難以存活。”

蕭既明和戚竹音都陷沉思。

陸廣白繼續說：“不過騎兵反應很快，他們不再直線沖鋒，而是圍困我。我發現這覺就像是在釣魚，接著把從他們那里搶到的棱刺靠麻繩捆在槍頭一側，在雙方接時，即便刺不中人，也能靠著倒鉤把騎兵掛下馬背。不過麻繩容易損耗，所以我得問你們借錢，給這批槍打上倒鉤。”

“我沒錢，”戚竹音說到這里就生氣，“我一個做大帥的欠了一屁債，把我姨娘們的胭脂水錢全賠進去了，誰現在跟我談錢我跟誰急。”

陸廣白看向蕭既明。

蕭既明說：“我們離北……沈澤川現下也在家里，你跟他談談？”

陸廣白把槍包好，言又止，最后只說：“他怎麼在這兒，以前不是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嗎？”

“天下大啦，”戚竹音說，“沈澤川如今是中博虎啊，往北和離北齒相依，往南牽著河州氏這艘船，在闃都東北方圈起了道墻，就兩個字形容。”

陸廣白問：“哪兩個字？”

蕭既明矜持地說：“有錢。”

“南北中間隔著中博，現在要談的事都繞不開沈澤川，”戚竹音說，“況且所謂的南北統一，也需要中博在其中使力，現在是掐斷阿木爾那條供應線的好時機。”

“今晚詳談的時候，”蕭既明喝茶，“他會帶著幕僚來的。”

“我只有一個問題，”戚竹音端著茶杯，“你們離北到底是靠什麼說服他的？”

這個問題問住了蕭既明，世子沉默須臾，說：“……臉吧。”

三個人靜了片刻。

“言歸正傳，這槍能對付騎兵，但不適合離北鐵騎。”戚竹音回到正題，“我這次在一營發現蝎子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強，鐵錘只對你們離北鐵騎有用，放到南邊戰場就是累贅，對我們啟東守備軍沒用，所以我姑且認為，阿木爾不會把這批蝎子兵撤離北邊戰場。可是他們如果一直留在這里，鐵騎就只能在營地里打防戰，沒有辦法再打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