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宛如兜頭一盆涼水, 澆得他不僅清醒了, 連寒都豎起來了。他坐起,盯了蕭方旭片刻, 腦子里竟然空了, 好似被人一拳打得太狠, 連腔里面都爛掉了。他猛然推開蕭方旭,下了榻想要穿靴, 可是撞在桌角險些沒站起來, 靴子就是他媽的找不到。
晨和骨津原本立在帳子外邊守夜,見那簾子“唰”地掀起來, 蕭馳野孤魂野鬼般地一腳趿著靴, 一腳踩地上, 連外袍都沒套,就去解浪淘雪襟的韁繩。
骨津反應最快,一步出去,拖著韁繩, 急聲說:“主子!”
晨隨其后, 要進去找服和靴子。
蕭方旭彎腰出來, 納悶地問:“你不知道?這事兒不早就有了嗎?他去那茶州的時候。”
晨看蕭方旭的神,忽然心神領會,一拍腦門,轉喊道:“茶州!主子,是茶州!公子沒事啊!”
這幾嗓子喊得響,把蕭馳野的驚魂給炸了回去。他掉頭就沖蕭方旭去, 被激得眼眶都紅了,到了蕭方旭跟前,又在原地轉了一圈,最后抹了把臉,道:“親爹!”
* * *
沈澤川掌心的疤都落了,只剩下條傷痕。
八月一過,茨州的雨就停了,寒霜加重,天氣更加冷了。姚溫玉近幾日染上了風寒,抱著湯婆在室甚出去。沈澤川邊還是有費盛跟著,歷熊倒是很再提雷驚蟄。
“韓靳還在獄里?”沈澤川飲盡了藥,站在窗邊問費盛。
費盛答道:“還在呢,主子宅心仁厚,沒有殺他,他卻整日囂,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
沈澤川手里把著瓷碗,看了會兒花紋,說:“他是韓丞的弟弟哪。”
費盛沒來由地垂下了眼睛,打起了寒戰。
韓丞當街斬殺了齊惠連,按照費盛對沈澤川脾氣的揣,沈澤川留著韓靳遲遲不殺,本不是為了脅迫闃都,而是留作大用。費盛不敢猜,也不想猜,他做近衛的,就是沈澤川的匕首,沈澤川讓他干什麼,他就干什麼。
沈澤川抬眸,看窗外的日冷冷地曬在地上,把那些霜都曬出了淚痕。他莫名一笑,說:“把人放出來吧。”
費盛應聲。
沈澤川說:“給他洗澡換,再給他飯菜榻。從今日起,不必他做任何事,讓他盡地玩兒。”
費盛不敢有異,又應了一聲,退了下去。他一退出去,喬天涯便打簾進來了。
“離北的信,”喬天涯把信擱在沈澤川的桌面上,“快馬加鞭送來的,該是有什麼事要跟主子說。”
“元琢好些了嗎?”沈澤川一邊拆信,一邊問道。
喬天涯還沒來得及答話,就看沈澤川神一怔,把其中的信反復看了幾遍。
“有關冬日互市的事,”沈澤川頓了須臾,“我要親自去戰地和離北王面談。”
* * *
離北的天變得快,秋日殘余的晴很,但是一旦出現了,就熱得人想服。
蕭馳野八月底又回到了戰地,暫時沒有再走。他自從那場仗輸了以后,就沒有休息,無論是北上押運輜重,還是西去聯系大境,都是他帶著人跑。他像是徹底被蕭方旭磨平了棱角,開始心甘愿地做個輜重小將。
晨去提水的時候,看見蕭馳野站在枯黃的草場上馴馬。說是馴馬,實際上要溫得多,那匹通雪白,口沾點黑的馬就是陸亦梔要留給他媳婦的馬。蕭馳野在上個月跑時,直接帶了出來,要自己馴。
蕭方旭策馬從另一頭過來,猛挾風俯沖下來,從蕭方旭邊“咻”地蹭了過去,沿著草線再次騰空,旋了下又飛走了。
蕭方旭下馬,把韁繩扔給后邊的副將,摘掉頭盔,吐掉里的灰塵,瞇著眼看蕭馳野。過了半晌,他卸掉了沉重的鎧甲,掉了自己馬背上的馬鞍,再度翻上去,遙遙地沖蕭馳野招了下手。
左千秋趴在了欄桿上,白發被風吹,看他們父子倆并排。鄔子余幾步跑近,蹬著欄桿了上去。后邊的離北鐵騎和軍都圍了過來,把這一邊的欄桿堵得水泄不通。
澹臺虎被得騰不出手,著脖子喊:“這是干啥!”
鄔子余舉起個饅頭,在喧雜里敞開沙啞的嗓子喊:“今天要是二公子贏了,押運隊這個月就是大爺!吃飯都得多給我們兩勺!”
左千秋見狀笑道:“阿野想贏他老子,還得幾年。”
“二公子爭氣!”澹臺虎抹了淌到面頰邊的汗,臉上曬得黑紅,不服氣地喊道。
左千秋說:“要是王爺贏了怎麼辦?”
晨剛想說什麼,就聽澹臺虎大聲說:“那我們就沿著草場跑,邊跑邊狗——”
鄔子余跟后邊的骨津立刻跳起來堵他的。
左千秋沒放過機會,說:“好!阿野,聽見沒有?今天要是跑輸了你爹,你們全隊就要汪汪!”
蕭馳野抬指吹了聲哨,浪淘雪襟繞了出來,跑到他邊,他上了馬,問蕭方旭:“去哪兒?”
蕭方旭像是猶豫,說:“去哪……”
他話音還沒落,就已經驅馬沖了出去。
軍整齊地噓聲,澹臺虎掙扎著出,急道:“這王爺怎麼還耍賴呢!”
浪淘雪襟猶如黑箭離弦,風瞬間就颯響了起來。天際的晴日刺眼,父子倆人跑馬的背影幾乎一模一樣。猛驟然穿破云層,力急追,死死咬在蕭馳野的后,俯瞰著那雙箭一前一后。草葉被馬蹄踐飛,風呼扇著無盡萋草,他們其中,好似墜海浪的大小星子,在草野里劃出了長長的痕跡。
蕭馳野聽著風聲,見蕭方旭的后背。
蕭方旭還沒有老,他怎麼會老呢,他看起來是那樣地健碩有力,像是和二十年前沒有差別,只要他舉起雙臂,就能舉起兩個兒子,在草場上大笑著把他們挨個拋哭。
蕭馳野逐漸追了上去,浪淘雪襟遠比蕭方旭座下的那匹更加強壯,也更加年輕。它朝氣蓬地沖,目只盯著前方,仿佛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它停下來。
兩個人逐漸并駕齊驅,跑得大汗淋漓。日頂在頭上,曬得他們背部發燙,這也許是離北今年最后一個烈日晴空。
終點有個石碑,上邊刻著過去一年戰死的離北鐵騎,有和他們一起隕滅的雄鷹,還有那些承載著他們的戰馬。就在父子兩人即將到達的最后一刻,猛比他們更快地沖了過去,繞了個圈,落在了石碑上,榮獲第一。
“這是我的鷹,”蕭馳野放緩了速度,說,“就是我贏。”
“這是我的地,”蕭方旭也停了下來,轉對蕭馳野指著腳下,“我比你早到了八百年呢。”
蕭馳野冷漠地忽略了這句話。
他們下了馬,太已經西斜。蕭方旭踩著石階,站到了石碑面前,手抹了抹上面的灰塵。這里的風很大,吹了他的發,讓他鬢邊凌,出了些白,他說:“這里還有我兄弟。”
蕭馳野從后跟上來,站在蕭方旭邊。
“十年前我帶你大哥來這里,”蕭方旭指著某,“這里有個小子,綏寧,名字特別的,跟你大哥年紀一樣大。”
這個石碑每年都被刮掉舊名字,填上新人。這意味著一代一代的離北鐵騎都存在于這里,又意味著一代一代的離北鐵騎都消失于這里。石碑背靠鴻雁山,長眠于此。他們既是鴻雁山的風,又是鴻雁山的星辰。
“我要在這里,”蕭馳野抬指點在中心,“地方大,位置好,看得遠。”
“這是我的位置,”蕭方旭小氣地說,“這兒我全要了。”
“我娘怎麼辦?”蕭馳野偏頭,審視著蕭方旭 ,“你把一個人擱在大境。”
蕭方旭沒吭聲,他越過石碑,見了鴻雁山,隨后像是被斜刺到了眼睛,又轉了過去,著大境的方向。風吹得他睜不開眼,他說:“我們可以相互眺,永遠都四目相對。”
蕭馳野隨著他的目了出去。
“我們生在其中,我們死得其所。離北人枕著山河,迎著烈日,不論男,曬出來的都是鐵骨。”蕭方旭張開了手掌,大風經過他的掌心,得像是妻子的長發,這是他過去數十年里唯一的放縱,“我終有一日會回到的懷抱。”
蕭馳野看那盡頭的草浪滾滾,好似沒有盡頭的洪流,每個人所謂的悲歡離合都是天地的一瞬間而已,眨眼就會被沖散,從此萬籟俱寂,再也找不到蹤跡。
相遇是件何其珍貴的事。
蕭方旭轉給了蕭馳野一拳,又抬起手臂,重重地抱了一把蕭馳野,但他迅速松開了,說:“想要超過我,還要好幾年!”
“誰知道呢。”蕭馳野拍了把自己口,暗示高。
蕭方旭走了幾步,作勢要從地上撿什麼。蕭馳野被馬糞砸出了影,當即掉頭就跑。他一跑,蕭方旭就哈哈大笑。
風還在吹,父子倆踏著斜返程。
黃昏還沒有完,蕭馳野因為一汗,了上半的,站在河里沖涼。水面波粼粼,他用木桶澆水時,整個背部的都被跳躍著的金覆蓋。
蕭馳野俯,在水里沖著他的臂縛。鐵被砸得用不了了,可是他還沒有換,拿出來時拆掉了上邊磨損的狗皮繩。他回過,說:“再給我——”
風塵仆仆的沈澤川立在河邊的坡上,落日余濺在他的袍擺,上邊還夾雜著草屑。
蕭馳野好想他。
他就在余暉殆盡的最后一刻站到蕭馳野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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