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和員不能混為一談, 他們居于最底層, 沒有品階,不算。但他們能寫會算, 遠比堂上的老爹更加通地方刑律, 因此欺、誆騙甚至勒索地方百姓時可以理得不留把柄。再者到地域限制, 相互包庇的現象也不勝枚舉。
羅牧當初下到茶州,許多事沒有辦起來, 也有到茶州胥吏牽制的原因。地方吏治不僅關乎員政績, 有時還能為推行地方政策的阻礙。
朝廷在兵敗后曾給中博下派過提刑按察使,但敦州已經失去了對其他五州的管制能力, 因此這麼幾年過去, 中博的吏治腐敗相當嚴重。
* * *
高仲雄已經被帶去看大夫了, 周桂在書齋踱步。幕僚們都坐在隔間,靜氣凝神地等沈澤川開口。此事事關胥吏審查,衙門現有的衙役會不會就此更換也是問題。
周桂凝重地說:“昨日還在談此事,今日就出了問題。那徐老爹是個衙役, 靠著胥吏審查一事已經貪了十幾兩銀子。衙門里大小僚屬那麼多, 其他人若是也在里頭謀劃生意, 那這審查出來的胥吏又有多能夠用呢?”
姚溫玉喝了茶,落蓋時沒有說話。
這事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定牽扯了周桂的幕僚。徐老爹一個衙役,敢借著審查一事大肆攬財,后邊沒人跟他通氣,他是絕對辦不起來的。
姚溫玉是沈澤川的幕僚, 他這會兒開口要求嚴辦,就有排周桂幕僚的嫌疑。他近來議事都穩坐在沈澤川下首,可他是后來者,論資排輩他不夠格。“璞玉元琢”的名號沖了天,隔得遠時,別人把他當作仙,落下來了,別人就把他當作活靶子。同僚攻殲是小,但若是因此為了沈澤川與周桂兩方之間的疙瘩,那就是茨州大患。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沈澤川掂著折扇,坐在椅上看不出喜怒,“是誰做的,就按照章程辦了誰。審查一事關系不小,不可以杯弓蛇影傷了勤懇辦事的先生們。”
隔間的幕僚們不敢出聲,其中幾個暗自松口氣。沈澤川在茨州,還是要借著周桂的勢,因此輕拿輕放也在意料中。吏治壞了,可以辦,但此刻顯然不是好時候。若是辦狠了,順藤瓜牽出半個茨州衙門,胥吏僚屬的位置全部空缺出來,還怎麼辦事?
周桂倒不愿意了,他說:“同知,正是因為審查一事關系不小,才更要查!不能讓人壞了衙門的風氣,往后再有人照貓畫虎,難的還是平頭百姓。”
“查自然要查,依著我的意思,要按照章程走。”沈澤川人沏茶,繼續說,“徐老爹已經收押,大人不放心,盡管派設信得過的人旁聽謄抄,由錦衛主審,今晚就能出消息。捉風捕影的事不可信,但證據確鑿的事也不可放,到時候是誰要壞衙門的規矩,就由誰承擔。新抄的刑律不是才張出去嗎?這事來得好,大人升堂設庭,就當著茨州百姓的面審,越是渾濁的水,越是要篩清澈了。但案子辦完,也絕不能聽風就是雨,累及無辜的事衙門不做。”
周桂說:“此事要引以為戒。”
沈澤川就道:“那是自然,輕則革職去籍,重則流放荒地,若是群激,當堂斬首也能大快人心。”
隔間傳來“哐當”一聲,幕僚們的驚呼聲頓起。
周桂連忙問:“怎麼了?”
幾人答道:“大人,有人昏過去了!”
他們原本以為沈澤川的意思是就辦徐老爹一個,要給他們留個面,可哪想沈澤川是要用他們殺儆猴。主審的是錦衛,徐老爹一個鄉里老頭兒哪里得住?不累及無辜的意思是不追究別的人,但這次牽扯進徐老爹案子里頭的一個都跑不掉。隔間幾個人是越聽越心驚,等到沈澤川說出“當堂斬首”四個字時便直接厥了過去。
* * *
書齋里作一團,另一邊的高仲雄正在大夫的手底下疼得齜牙咧。大夫離去后,他在侍的幫助下換了干凈裳。他在闃都很講究養生,此刻就算得前心后背,用飯時也不敢狼吞虎咽。
飯用完后,侍領著高仲雄去庭院。他路上不敢張,知道茨州如今住著沈澤川,心里十分忐忑不安。他在追捕蕭馳野的事上為韓靳出謀劃策,到茨州來也是孤注一擲。
高仲雄進了庭院,看那廊子木欄外的九里香都謝盡了,滿地白瓣無人灑掃,應該是主家特意吩咐過,自然殘香。池橋邊沿留著綠苔小石,宛如鋪著潤眼新褥。
高仲雄邊看,邊拾階而上。他沒留神腳底,險些倒,待狼狽地撐起了,趕沖前邊掩笑的侍們連連作揖,越發滿頭大汗。
檐下吊著鐵馬,丁桃等著高仲雄過來,替他掀了簾子,引他。高仲雄不知道丁桃的份,不敢貿然得罪,自個兒提著袍子想進去,又發現這屋子沒有門檻。
堂敞亮開闊,沒什麼重擺件。高仲雄在闃都時,常聽說沈澤川與奚鴻軒等人為伍,喜好奢靡,隨攜帶的都是象牙小扇,便猜測這宅子的主人興許是周桂。
高仲雄正襟危坐,屁只沾了個椅子邊,一直凝神留意著庭院里的靜。不消片刻,忽然聽到庭院里起了車轱轆的聲音,檐下的丁桃迎出去,喊著“公子”。
簾子被掀起來,高仲雄立即站了起來。但先進來的不是沈澤川,也不是周桂,而是個形高大的落拓侍衛。這侍衛沒有看高仲雄,而是俯接了四車,推著個披掛氅的青衫公子進來。
高仲雄依禮要跪,然而待他看清四車上坐的是誰,不瞠目而視,竟然后退一步,震驚地喊道:“姚……元琢!”
這一聲喊得隨后進來的沈澤川直皺眉,他褪下氅,徑直去了上座。
喬天涯把姚溫玉推到跟前,侍們上前奉茶。姚溫玉握著茶盞,神如常地說:“許久不見,不想神威也到了茨州。”
高仲雄不知道為何,冷汗直冒。他拭著應聲,不敢再直視姚溫玉,對沈澤川倉促地行禮:“同、同知大人……”
沈澤川覺得此人神古怪,落座后道:“不必拘謹,坐吧。”
高仲雄豈敢。
“既然神威也知道同知是誰,那就無須我再費口舌。”姚溫玉本想把高仲雄引見給沈澤川,但看他面容慘白,便停頓須臾,換了語氣,寬道,“神威不要害怕,我是活人。”
高仲雄仍然不敢抬頭,連聲稱“是”。
沈澤川問:“元琢何出此言?”
姚溫玉言簡意賅地說:“我與神威在丹城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毒傷并發,嚇壞了他。”
可是高仲雄神張,分明不僅僅是一面之緣這麼簡單。姚溫玉斷離都以后到了丹城,潘逸與照月郡主的照顧,他上的毒顯然都是在丹城所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故事,他至今沒有同人講過。
高仲雄卻是知道的。
“我離開丹城時十分倉促,不知守備與郡主還好嗎?”姚溫玉問道。
高仲雄在姚溫玉的語氣里逐漸放松些許,能夠順暢地答話。但是他仍然側著,不敢看姚溫玉,只說:“好、都好……”
沈澤川從中聽出些什麼。
那邊侍都退了下去,丁桃在檐下敲鐵馬玩,當啷當啷的,像是狂風肆。喬天涯掀簾把丁桃趕走,隔著珠簾終于安靜下去。
姚溫玉聽聞了這個消息,既不像高興,也不像不高興。他擱了茶盞,打破寂靜,對沈澤川說:“我到丹城時,原本有郡主看顧,但郡主畢竟是個婦人,有許多事不方便,守備就找到了當時還在家中的潘遠,這個潘遠是守備的庶出弟弟。”
潘遠整日游手好閑,十分好賭,可他不是潘氏嫡系,欠下的巨款只能靠潘逸夫婦兩人去還。潘逸讓他照顧姚溫玉,也有讓他“見賢思齊”的愿在里面,再者潘遠早年照顧老爹很盡心,也算是個孝子。
最初潘遠也算上心,有照月郡主的叮囑,不敢對姚溫玉馬虎。他也不需要親自做什麼,只要在院子里看著大夫和伺候的人,盯著他們藥飯及時,不懶就可以了。但時日一久,潘遠就煩膩了,開始尋著借口往外跑,鉆去賭博。
“潘藺借囚犯的尸掩人耳目,此舉沒有打消薛修卓的懷疑。當時郡主走得太匆忙,隨行的人里難免會有眼線。”姚溫玉繼續說,“潘遠后來被賭館債,四躲藏,又不敢讓家中知道,便時常與我訴苦。但我無分文,莫能助。”
高仲雄點頭,說:“潘遠當時也尋我借錢,說被到了絕路,連六房的田都給賣了,仍然沒還完賭債。我勸他趁早和守備說,以免壞事,但他就是不肯。”
說到此,姚溫玉沒再說話。
高仲雄才道:“過了不到半個月,潘遠忽然尋我吃酒,說是賭債都還完了,遇著貴人相助。我擔心他被賭館蒙騙,席間向他打聽這個貴人是誰,他只說是闃都過來的龍游商人,托他辦事。”
隨后又過了半個月,姚溫玉不僅傷勢未愈,反倒還嚴重了起來。照月郡主問遍了家中的大夫,也不見姚溫玉病好轉。當時潘藺在闃都挫,連同潘逸也被人彈劾,參的正是丹城潘氏田地的問題。潘祥杰不敢為兒子爭辯,擔心雪球越滾越大,然而潘氏屢次退讓也沒有遏止這強風,言激烈到要求潘藺停職待查。
潘氏確實有問題,可那都是潘祥杰貪下的債。潘藺首當其沖的原因很明顯,就是因為他私藏了姚溫玉,但他賭著這口氣,要跟薛修卓杠到底。
結果沒多久,潘祥杰就得知了。他唯恐潘氏到牽累,便連夜寫信給丹城的潘逸,要求潘逸盡快把姚溫玉送回闃都。潘逸不肯,潘祥杰便然大怒,病倒在了床榻上。潘逸左右為難,同時照月郡主見姚溫玉病古怪,暗自疑心,就繞開了前堂,侍請了府外的大夫查看。
姚溫玉不想再提詳,沉默頃,只說:“郡主擔心闃都借著審查田地一事前來拿人,本想把我送去的陪嫁莊子里養傷,但藥有問題,再也信不過潘府里頭的人,便備好了盤纏,托人要將我送去晉城,那里還有先師故友。”
可是禍不單行,隨行的人見姚溫玉不僅重病加,還斷了雙,出城后便把照月郡主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凈,趁夜帶著盤纏和馬車跑了。
那夜姚溫玉被扔在野地里,除了驢子只剩貓。他曾經浪跡山野時也枕過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自己是個廢,離開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溫玉恨死了這四個字,它們像是烙在了骨髓里的恥辱。
姚溫玉在野地里失聲痛哭。
為了老師,也為了自己。
他在丹城時不肯見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間,痛的是,斷掉的卻是自尊。他要正視自己變得不能自理,那些風流瀟灑都了過往云煙。他睡一覺,夢里如此,醒來還是如此。
他徹底地碎掉了。
他還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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