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陸亦梔離開茨州, 沈澤川讓費盛帶著錦衛隨行, 吩咐費盛把陸亦梔送到啟東境。昨日沒有談妥的公事還要繼續再談，書齋開著窗子, 大伙兒又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這是昨晚的新文書, 還請同知過目。”周桂把紙張呈到桌面上, “原本把良籍百姓和無籍流民分開了，增加了刑罰力度, 但今早與元琢詳談時, 他提議還是把兩者合一，不要分治。”

“把告示張出去, 錄籍的事就迎刃而解了。”姚溫玉咳了幾聲, “再分治就不合適了, 會引起新錄籍冊的百姓不滿，衙門執行時也不好分辨新舊。”

沈澤川看了，頷首說：“到時候若是有人渾水魚，也是患。既然此事敲定了, 年底以前就剩丈量田地的問題。茨州現在的田地總簿還是永宜年間丈量出來的, 太老舊了。”

“茨州連著三年開墾荒地, 實際畝數擴增了不，早在去年就該重新丈量。但當時人手不足，又被雷常鳴得，所以拖到了現在 。”周桂算著時間，“這事得趕在年底前辦完，否則雪一厚, 難免出現誤差。”

茨州如今衙役捕快很多，但是能干的胥吏得可憐。幕僚們大都是參酌公務，不負責文書謄抄的事，更別提讓他們下地去丈量田地。衙門缺人，沈澤川也缺人。

“分籍以后，就地篩選。不論是茨州本地人，還是丹城過來的，只要識字，就先記錄在檔，留作備用。”沈澤川說到這里，環顧幕僚，“若是有人過去犯了什麼事，他不說，我們也查不出來，為此一定要謹慎篩查。這件事也算門生意，難免會有人在這上邊鉆營，但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品高潔的人，分得清佞賢德，不會在這里頭攪是非。”

他把話說得這麼明白，誰還不懂呢，原本坐著煙的幕僚們“呼啦啦”都站了起來，其中幾個神訕訕，不敢再嬉笑。

* * *

幕僚都是周桂的座上賓，能夠出府門，大多稱“先生”，由周桂養。他們能夠賺取閑錢的手段只有兩種，一是字畫字帖，二是赴當地鄉紳耆老的宴席，能得到主家的賞金。可是如今流民涌茨州，他們負責錄籍及審理胥吏兩件事，肯定會有人想要走后門，暗地里進行打點。

高仲雄就是其中的倒霉蛋。

高仲雄的經歷說起來十分坎坷，他由渝州擇太學，自詡是齊惠連的同鄉。因為小有才學，曾經在闃都學生里算是領頭人，也寫過文章想要與姚溫玉一爭高下。一年前奚鴻軒煽太學風波，高仲雄就是跪在最前方，怒罵潘如貴、紀雷“國賊”的學生，為此被錦衛拘傳進了詔獄，斷了前程。他一氣之下掉頭投了韓靳帳下，為了韓靳的幕僚——就是他的提議把韓靳送給了軍，讓韓靳被關在茨州牢里，至今還在摳著墻皮等韓丞救自己。

高仲雄在韓靳被俘以后不敢回闃都，害怕韓丞追究，便托了在丹城的舅舅的關系，留在丹城，做了潘逸的幕僚。最初潘逸有意重用他，可他的許多提策都是紙上談兵，潘逸就逐漸冷置了他，他在潘府里被下人欺辱，不得已，就住回了舅舅家。誰料屋偏逢連夜雨，舅舅酗酒跌死了。高仲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的舅娘嫌他無用，尋了個借口要打發他回渝州。

高仲雄自覺無歸家見鄉親父老，就想靠賣字畫租賃幾畝薄田，學人做個于朝市、安貧樂道的散仙，哪知他攢夠了銀錢，也買了田，還沒有下幾次地，田就被費氏莊子上的惡霸給強占了。高仲雄去衙門告狀，當夜就被人給堵在巷子里痛打了一頓，連他的屋子也搶了。他無分文，淪落街頭，想回渝州又沒盤纏，無奈之下只能隨著流民一起逃出丹城，想到茨州運氣。

“徐老爹，”高仲雄拘謹地站在門外，看人出來，趕忙喊道，“衙門的事有消息了嗎？”

想他一介闃都風流人，如今跟人講話都要矮半頭，既想討好對方，又礙于面子不肯做得太過，站在原地，反倒是個四不像。

那姓徐的衙役揮著水火，把高仲雄趕到一邊，回頭看不見衙門了，才低聲責怪道：“你跑這兒來干什麼？”

高仲雄被訓得抬不起頭，他著袖子，重新抬起頭時勉強笑道：“適才路過前頭的酒鋪子，給您老盛了些過來解解，您喝。”他雙手把酒奉上，看對方神稍緩，才說，“我到茨州也有幾日了，上回跟您提的那事——”

“那事，那事？”徐衙役喝了酒，抹了就不認賬，“哪事？”

“就是在衙門謀個差事，”高仲雄沒有抬手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托您老幫幫忙，給各位先生遞個話，就說我從前是闃都的學生，過都察院岑……”

“這事啊，好辦哪！”徐衙役湊近，“你準備上三兩銀子，我替你給各位先生買幾包煙草，你就能過啦！”

高仲雄怔了片刻，面上的神悲喜加，他說：“都給您老了，沒錢了。”

徐衙役當即變臉，這老頭兒說：“沒銀子怎麼辦事？先生們都是吃素的？人家也認真金白銀！要不是我可憐你，肯在其中替你周旋，這些銀子哪夠，啊？哪夠！”

高仲雄連忙拽著徐衙役的胳膊，說：“先后已經給了七兩銀子，總得有點消息……”

“你想走后門，又舍不得銀子，”徐衙役把酒葫蘆扔到高仲雄懷里，著頸沖他“呸”了一口，輕蔑地說，“撒尿屙屎還要解腰帶呢！”

高仲雄的錢都讓徐衙役給騙完了，現在日混在流民群里，臟得像個乞丐。此刻看徐衙役這副臉，又想起在丹城過的辱，一時間氣沖頭，不管不顧地沖上去，刮了徐衙役一記耳，喊道：“事沒辦，錢就得還我！”

徐衙役哪想高仲雄還敢打人，指著高仲雄的鼻尖，說：“欸，你這人！賤皮子還打人！”

兩個人廝打起來，徐衙役掄起水火照著高仲雄腰上就打，把人踹翻在地，劈頭蓋面地砸。高仲雄一介書生，又了幾日，腰間吃痛，不知道被打到了哪骨頭，滾在地上抱頭躲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喊著：“你是個人嗎？你騙我錢，你還是個人嗎？！”

邊上圍了人過來，徐衙役不敢鬧大，唯恐衙門里查，便扔了水火，騎在高仲雄上，著他的臉，把汗巾往他里塞，要堵他的。高仲雄哭喊著掙扎，徐衙役就狠狠刮了他幾個耳，把他刮得耳鳴眼花、角淌。

“辦案呢！”徐衙役沖四下喊，“這狗東西是丹城來的賊，上回就落在了我手里，今日還敢來尋仇！”

高仲雄間逸聲，被徐衙役拽著領口往衙門里拖。他側頰在地上，被石渣刮出跡，著手向跟前的人求救。

徐衙役照著高仲雄的口腰腹又是幾腳，他們在下邊做衙役的，平素跑外勤拘傳人最有一套，收拾高仲雄一個文弱書生本不在話下。他今天只要把高仲雄拖進去，堵著按盜罪給辦了，就能把人關進牢里，到時候再跟相的獄卒打聲招呼，高仲雄就有的了，能不能活過八月都要看徐衙役的心！

這邊正鬧著，那邊周桂正陪著沈澤川從城郊的田頭回來，馬車給堵半道上了，還以為又是流民在滋事。

沈澤川沒吭聲，周桂趕從自己馬車上下來，提著袍子撥開人，問著：“怎麼回事？怎麼在衙門門口鬧起來了！”

徐衙役立即說：“回稟大人，捉了個賊！不肯就范，還打人呢！”

周桂這幾日被城中治安鬧得焦心，聞言皺起眉，說：“那也不能這麼辦案子，當街打人是怎麼回事？那不對啊！”他看了眼高仲雄，原本想厲聲斥責幾句，給高仲雄講講禮法道義，但又想著沈澤川的馬車還堵后邊，經不起耽擱，便說，“趕先把人帶進去，干凈了，好好審。”

高仲雄聽聞此話，極力掙扎起來，嘔著口中的汗巾。

姚溫玉正在和沈澤川談這幾日審查胥吏的事，車堵了半晌沒靜。喬天涯回來掀了角簾子，跟沈澤川說：“主子，還在鬧著呢，咱們繞道吧。”

沈澤川用折扇把簾子掀高了，問：“什麼事兒？”

“說是個賊，衙役給當街拿了。”喬天涯微微讓開，“我看那手上沒繭子，像是個讀書的。”

姚溫玉如今不怎麼喜歡待在喧雜的地方，跟著他們了過去。前面人頭涌，什麼也看不見。

“繞道吧，”沈澤川松了簾子，“直接去周府，書齋里邊還有人候著，酉時前得談談互市的事。”

喬天涯吩咐車夫掉轉馬頭，正轉著車，忽然聽前邊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你們死我，你們要死我！這衙門算什麼衙門！老天爺，非我高仲雄淪落至此不！”

姚溫玉驟然掀簾，對喬天涯說：“攔一下，那人是岑愈指點過文章的高仲雄。”說罷又看向沈澤川，“當年率領三千太學雨夜斥責潘如貴的學生正是他，同知，此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