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琛帝新喪, 按照禮制, 花戚大婚應該延后。但是蕭馳野叛出闃都，闃都有求于啟東, 太后與閣多次詳談, 最終還是在七月把花香漪嫁了過去。

這次太后傾盡全力, 給花香漪備下的嫁妝豈止是十里。禮部依照公主規制做的安排，送行的儀仗隊都由韓丞親自率領, 隨行的嬤嬤侍更是數不勝數。

花香漪登上馬車, 眼看要出發了，太后竟追出兩步, 險些喚出聲。可到底要顧及面, 任憑耳邊的東珠搖晃, 只是扶著琉緗姑姑的手，低聲說：“我的囡囡啊……”

儀仗隊出了闃都，沿著遄城道往啟東去，其間會與茶州肩。韓丞原本擔心茶州土匪前來搶劫, 特意帶上了八大營, 豈料途中相安無事, 羅牧還順便送上了賀禮。他們繼續往南，戚竹音早已在啟東境恭候。

“說起這個戚竹音，”韓丞的馬著馬車，隔著車簾與花香漪說，“三小姐還沒有見過吧？”

里邊輕嗯一聲。

韓丞倚老賣老，聞言神大振, 說：“老臣與三小姐說說家常，那戚竹音雖是兒，卻不好相與。三小姐常居大，想必不知道年年都時兇神惡煞的模樣。咸德年戶部吃，為了啟東軍餉，敢親兵堵了魏大人的轎子。可戶部確實拿不出銀子，沒辦法，竟然跟闃都里放虎皮錢的混子們結起來，混跡在街頭。”

花香漪與戚竹音只隔著屏風見過，在那滿朝文武皆是男子的百宴上，戚竹音是個特例。早年在啟東并不扎眼，戚時雨還沒有出帥印時，人人都在幾個兄弟里猜測。營救戚時雨的那場仗打完以后，戚竹音先是被拒絕都，朝中以“戰績待查”為由拖了數月，臨近封時又鬧出了玉龍臺風波，即便有太后出面，戚竹音也僅僅是接替了戚時雨的帥印，沒有承襲戚時雨的爵位。換而言之，戚竹音如今打的每一場仗都只是在為啟東積累威，不是為自己，如果此生沒有嫁出去，晚年退居二線就仍然是個“戚家”，沒有爵位傍，反倒是的幾個兄弟，只要盡快生下兒子就能坐其。

韓丞還在講話，馬車的花香漪卻猶如睡著了。韓丞逐漸覺得沒趣，訕訕地停了下來。

儀仗隊跑到酉時，天際忽然浮出條紅線。熱浪翻滾，馬蹄齊震，延綿數里的輕騎全部紅袍加。啟東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勢如長龍般地直驅而來。黃沙滾滾，撲了韓丞滿頭滿臉的灰塵。

戚尾率先下馬，揮旗幟，長喝道：“迎——禮——！”

背后的輕騎們翻下地，整齊劃一地單膝跪地，鎧甲在抬臂時發出鏗鏘的聲音。他們齊喝道：“恭迎夫人！”

這兩聲雷吼震得闃都出來的宮娥們心驚跳，連韓丞都險些捂著心口。他撲著灰塵，皺眉說：“大帥呢……”

馬蹄聲繞了過來，那紅影已經到了馬車跟前。不待韓丞阻攔，就見戚竹音用刀鞘挑了簾子，歪著腦袋看了進去。

花香漪還沒有覆蓋頭，戴著金玉冠震驚地看著戚竹音，口怦怦直跳，不知道想要干什麼。

“呦，”戚竹音打招呼，“小娘。”

韓丞大驚，上前慌忙蓋下車簾，忍不住責怪道：“還沒有到蒼郡，大帥怎麼能輕易掀三小姐的簾子！”

“看一眼，”戚竹音自討沒趣地收回手，說，“你這路上歇了多次？按照預算的時間，昨日就該到了。”

韓丞跟著戚竹音的馬，說：“路途遙遠，趕得太急，難保不出事。我以為大帥會在茶州南側相迎，結果也沒有等到人。”

“我才從邊郡往回趕，余出的時間不多。”戚竹音說著回頭，問韓丞，“你下馬干什麼？”

韓丞環視一圈，說：“此刻已經酉時了，應該在這里……”

戚竹音用馬鞭指向東方，說：“再跑一段路，亥時就能達到策郡。策郡有馬道，再往蒼郡的路就平坦些。上馬吧。”

韓丞跑了一天，此刻疲力盡，還想要說什麼，戚竹音已經驅馬離開了。戚尾從那頭上馬，帶著輕騎把儀仗隊給包住，對韓丞客氣地說：“指揮使，走吧。”

就算韓丞在闃都權高位重，他也管不著兵、戶兩部的事。錦衛能在闃都及其他地方耀武揚威，但對于戚竹音而言沒有威脅。是啟東五郡的兵馬大帥，啟東就是的地盤，在這里韓丞沒有任何話語權，更何況太后如今也要仰仗啟東守備軍。

韓丞心里記仇，面上還不能，只能沖戚尾笑一笑，上了馬繼續跑。

花香漪回過神，對適才的驚鴻一瞥猶自心悸。車簾搖晃，輕輕地偏了頭，沿著那隙，看見戚竹音在前方騎馬的背影。

戚竹音材高挑，今日想必是專門打扮過。要騎馬，沒有堆闃都常見的云髻，但依然很別致。發間沒有朱釵篦子玲瓏珠，顯得干凈利落。

生得好看。

花香漪還想要繼續打量，卻見陡然回過了頭。

* * *

蕭馳野上說著恭喜，但還是著人備了禮。蕭既明那邊也要備禮，他們跟啟東關系不差，即便此刻有些微妙，但分仍在，尤其是對戚竹音。

花戚大婚昭示著太后在闃都角逐里暫時勝出，閣唯有穩住儲君才有余地繼續周旋，而薛修卓在此刻做了非常明智的決定，他上奏與閣涉，把江青山放回了厥西，定住了闃都的糧倉。

姚溫玉坐上了四車，由喬天涯推著出門。茨州近來天氣不好，秋雨將至，城郊的景象更是蕭瑟。姚溫玉多日不曬太，此刻仿佛了在外的玉石。

“正如你所料，”沈澤川看霜葉蒼蒼，山河肅穆，站在姚溫玉側旁，“他果真把江青山調回了厥西。”

“我原想，即便是為了抑制茨州，江青山也該到槐州去。”周桂今日難得著了勁裝，也是騎馬來的。他拭著汗珠，說：“落霞關挨著泉城，泉城又是薛氏的老家，他應該放心不下才對，沒承想他真的肯把江青山放回厥西。”

姚溫玉袖里承著貓，他說：“因為落霞關與泉城的地理位置，兩位有這樣的顧慮在所難免。按照眼下的形來看，薛修卓把江青山放到槐州才對他，對薛氏最有利。”

沈澤川靴底踩過落葉，他站定，陷沉思。

江青山如果調到槐州，一是能夠與茨州打擂臺，阻止茨茶槐商路形；二是能確保泉城無恙，并且與泉城攜手對落霞關施，進而給離北施。這都是沈澤川能夠想到的事，薛修卓自然也能，然而他依舊像姚溫玉預料的那樣，放棄了泉城安危，選擇了厥西。

“薛修卓把江青山放回去，”沈澤川神凝重，“這才是他不好對付的地方。”

此舉不僅代表著薛修卓會從糧食上扼制離北、中博的發展，還代表著他本不在乎薛氏得失，換而言之就是他沒有私，這讓他和花思謙、魏懷古等人截然不同，他謀取不是一方利益。

“江青山手腕強，治理地方很有效，闃都傳聞他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實際上恰恰相反。”姚溫玉屈指了貓，“厥西坐擁十三城，下設兩州兩港，是大周如今名副其實的糧倉。奚氏的生意在那里做得最大，荻城花家的水道也要經過那里，如果同知到過厥西，就明白厥西鼎盛絕非偶然。江青山襟非凡，用人不拘門第，在大事面前絕不推辭，但在小事面前卻很懂分寸。該拿住的絕不輕饒，該放寬的絕不反悔。有這樣的布政使，厥西在咸德年間的天災以后能夠迅速振作就不足為奇。江青山是這樣的人，他把薛修卓引為生平摯友，正是因為這倆人政見一致，抱負相同。”

周桂聞言點頭，說：“我對這倆人的政績早有耳聞，當初元輔提拔薛修卓去大理寺，朝中是沒人反對的。”

“同知也看過薛修卓的策論，”姚溫玉說，“同知還記得太傅的心愿嗎？”

沈澤川倒背如流，因為他承襲齊惠連，最明白齊惠連當年想要做什麼。他沉默須臾，說：“統理大周戶籍，丈量天下良田，合并地方雜稅，恢復國庫收支。”

姚溫玉看向遠山，說：“這就是薛修卓想做的事，僅從這一點講，他和老師謀求的是一件事。老師有孔湫、岑愈等寒門員支持，而薛修卓有以江青山為首的實干派支持，他并不是孤立無援。”

但是眼下的大周真的能做到嗎？

齊惠連花了許多年，才把黃冊籍推行到了地方。東宮為什麼會被構陷謀反？因為黃冊籍以后就是丈量田地。闃都八城侵吞民田相當嚴重，一旦實行下去，世家不僅要歸還民田，按律判刑，還要由他們自己承擔田稅，殺掉太子就能阻止政策推行。海良宜那樣教導李建恒，是為了刮骨療傷，他盼著李建恒能夠握閣，揮權柄，從上而下地進行改變，為此他心甘愿地替李建恒沖鋒陷陣。

可是李建恒做不到。

這一點薛修卓比海良宜更早意識到，他即刻就拋棄了李建恒，不再對這位帝王抱有希，甚至不再對李氏抱有希。他需要一個新帝王，一個能夠安靜地坐在皇位上的皇帝，這個皇帝必須不會對閣加以干涉，也不會在世家、寒門的斗爭里左右搖擺，更不會為所謂的兄弟偏向掌握重兵的邊陲，于是他找到了李劍霆。

但是這樣的謀劃太久了，闃都每一刻都在變化，沈澤川就是變數。他在闃都充其量就是薛修卓棋盤里的棄子，在解決掉奚鴻軒、魏懷古以后可以隨手拋棄，和蕭馳野一樣被抹殺在大雨里。薛修卓沒有私，這才是他的可怖之。薛修易曾經屢次譏諷、嘲弄甚至辱過薛修卓，可是薛修卓沒有殺掉這個嫡出大哥，因為在他眼里薛修易本不重要，不論是死是活，就像他腳邊的灰塵，沒有任何差別。

他要殺齊惠連，因為齊惠連是大周帝師。他要殺姚溫玉，因為姚溫玉是絕頂之才。他曾經給過這兩個人選擇的機會，結果這兩個人都拒絕了。謀士不能為我所用，放歸山野，就好比把天下名劍贈予他人，唯有殺掉才能以絕后患。

* * *

天際孤雁橫飛，霜霧漸起，寒林層染，越發的冷了。喬天涯隨手給姚溫玉蓋上了大氅，他們還在林中。

沈澤川折扇敲在掌心，目追隨著鴻雁向南，說：“薛修卓教導儲君時恐怕也沒有想到幾年后大周會崩壞至此，這天底下沒有算無策的人，軍糧案里反的陸廣白就是變數。啟東因為失去了陸廣白而錯過追捕策安的機會，闃都由圍殺變了真正的放虎歸山。”

人的境遇是永遠意想不到的，不僅是陸廣白，還是沈澤川、蕭馳野、姚溫玉甚至是更多的無名之輩。老天給每個人都出了不同的難題，爬起來，活下去，這些原本困在局中的人全部掙了枷鎖。世意味著天下秩序不復存在，誰都能在其中力一搏。有人抱守殘缺，就有人揮戈破局。

這是臣賊子的時代。

霧濃郁，雨點掉了下來。費盛為沈澤川撐開了傘，他們勒馬回程，茨州的秋終于來了。風鼓了沈澤川的袖袍，險些吹走他的藍帕子，他在握住帕子時，漫天落葉而過。焦黃的飛葉盤旋而起，被雨撲打著，掉落在蕭馳野腳邊。

骨津策馬而歸，揮著小旗，喊道：“前方的馬道塌陷，主子，我們被困在這里了！”

蕭馳野翻上馬，鄔子余從后打馬而出，冒雨說：“朝暉的兵馬沒到，十里以外就是圖達龍旗，哈森的騎兵就在附近！”

“糧車太重了，”澹臺虎抹了把雨水，“除非我們棄糧繞路，否則今夜勢必會遇見哈森的騎兵。”

“戰地的資不足，這批糧食一旦落到了哈森手里，王爺就要挨打了。”晨勒著韁繩，被凍得面頰發紅，他說，“我們可以留下來，但主子必須走。”

按照前幾日的軍令，蕭馳野從大境繞行到北邊，要經過原常駐營的馬道先給朝暉提供資，再往戰地給蕭方旭補給。他們到了這里，本該由朝暉的柳三大營前來接應，但是朝暉沒有來。今日暴雨，猛也無法飛得太遠探查軍，蕭馳野就像是被蒙上了雙眼。

蕭馳野的雙眸冷靜得驚人，任憑雨水淌過面頰，他在嘈雜里沉聲說：“掉轉方向，我們去圖達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