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 喬天涯掀開了簾子。
姚溫玉正在夢囈, 雙的疼痛令他睡著了也在淌汗。床褥墊得不厚,茨州還沒有到雨季, 窗是開著的, 竹簾隨風搖晃。姚溫玉躺在風里, 猶如枕著春雨。
數月前,太學風波沖擊了在朝的寒門員, 孔湫、岑愈首當其沖, 姚溫玉也未能幸免。風波以后,姚溫玉得到了孔湫的庇護, 在闃都甚面, 每日只在菩提山陪伴海良宜, 直到馬車遇襲。
那日姚溫玉遇見了薛修卓。
* * *
薛修卓與姚溫玉是同窗,早在海良宜以前,兩人就在昌宗先生的學堂共讀一書。海良宜屬意姚溫玉,最初是因為姚老太爺, 那會兒薛修卓已經三遞名帖, 但都沒有被海良宜留下。
姚溫玉常聽奚鴻軒談及薛修卓, 是因為薛修卓早年在薛府中過得很拮據。薛父死后,薛家各房為爭奪良田宅院斗得不可開,鬧得闃都人盡皆知,很令世家不齒。嫡出的薛修易附庸風雅,對古玩一竅不通,卻整日花著大把的銀子由人哄騙, 沒出幾年,薛家就被敗了,薛氏旁系逐漸與本家生分,連秋風都不打了。薛修易日廝混,想翰林,前后又給當時兼任翰林學士及閣元輔的花思謙送過好些禮,都是熱臉人家的冷屁,連赫連侯費氏都看不上眼。
誰都以為薛氏要敗了,薛修卓就在此刻殺了出來,他被擇翰林是實打實地通過考學。當時海良宜審閱,薛修卓的策論做得相當優秀,榜上有名絕非取巧。姚溫玉看過薛修卓的所有策論,薛修卓剛翰林時銳氣正足,甚至可以看到齊惠連的影子,他屢次上奏談及的都是地方重量田地的事,這是齊惠連當年沒有做完的事。以闃都八城為例,世家吞并民田瞞而不報,借此抵消萬頃田稅,是戶部在魏懷古等人掌控下稽查不出來的事。
可是薛修卓沒有遇見能夠庇護他的東宮太子,他的奏折不僅得罪了花思謙,還得罪了當時的世家朝臣,甚至得罪了潘如貴。這些人后來都與中博兵敗案有千萬縷的關系,他們早在永宜年末期就已經達同盟,就連看似邊緣化的赫連侯費氏在丹城也有侵占民田的舉措。薛修卓就像是落重圍的稚兔,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層浪,攻訐來得如此迅猛,花思謙以薛修卓為理由,著力打擊的是提拔他的海良宜,以及海良宜代表的寒門員。
那段日子過得很艱難,姚溫玉江湖都能聽到風聲。當時被降下去的員有孔湫,間接到沖擊的還有梁漼山這種末流小。海良宜避開了花思謙的鋒芒,退任閣次輔的最后一位,減了朝堂議事的參與次數,寒門再次進蟄伏期。薛修卓的前途限,被花思謙公開責難,他才朝,在翰林的位置甚至沒有坐穩,就被貶了下去,了修訂國史的筆桿子。
但是海良宜那次退讓的背后并非畏懼,而是寒門籌備反擊的開端。海良宜對國庫的問題早有顧慮,他們沒有采取從闃都發難的方式,而是由地方賬簿開始追查。海良宜當時選擇的人就是薛修卓,薛修卓能夠出任戶科都給事中完全是海良宜的授意,而薛修卓也沒有讓海良宜失,在經歷過那場攻訐以后,他變得謹慎且老練。
薛修卓在戶科都給事中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八年,其間按照都察考評,他早該升了。然而海良宜著他,把他放在底下磨礪。姚溫玉覺得這人天生是做的料,因為他太懂海良宜的意思,不僅沒有生出埋怨,反而干得相當漂亮。厥西及闃都八城的地方政,他全部記于心,厥西糧倉能夠恢復充裕,江青山功勞最大,可是薛修卓同樣功不可沒。
江青山不推崇姚溫玉,甚至不讀姚溫玉的文章,因為他們是實干派。對于他們這種員而言,就算姚溫玉真的是個天才,那都不如薛修卓重要。
蕭馳野曾經說過,比起姚溫玉,薛修卓更像海良宜的學生。因為他完了海良宜及寒門員的愿,在南林獵場的驚天一奏,反了花思謙,讓寒門數年的苦心沒有白費。咸德帝病逝,太后被迫后退,花、潘兩黨隨之瓦解,他們迎來了一位年輕健康的新帝王。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建恒不是做皇帝的料。
姚溫玉在海良宜死前,對薛修卓沒有惡。他在姚溫玉眼里是個位置微妙的人,似乎拋棄了世家,卻能獲得奚鴻軒等人的全力支持。他像是站在某條線上,兩方人馬皆是棋子,包括他自己。
* * *
姚溫玉在菩提山遇見薛修卓時正在下著雨,他們到茅草亭落座,下了一盤棋。過程中沒有對答,甚至沒有對視。這棋下了幾個時辰,最后以平局作罷。
薛修卓臨走時撐開了傘,他回首,對姚溫玉說:“明年春闈,你去嗎?”
姚溫玉一顆一顆收著棋子,說:“朝堂上既然有你薛延清,又何需我姚元琢。”
兩個人一坐一立,聽著亭外風雨加劇。風過時吹了姚溫玉的袖袍,他單手端著棋盒,在那珠玉撞間,猶如仙人閑坐,仿佛下個瞬間就會風而去。言語間,泥點隨著風雨,濺在了姚溫玉的青上,把那飄然而起的袖袍打了,讓他變了凡夫俗子。
薛修卓看著那泥點,說:“老師病重時,孔湫曾經登門拜訪。你在堂中給他出謀劃策,算的卻是韓丞。”他轉開眼,目落在了姚溫玉的臉上,像是重新正視這個人,“那一刻我發現,姚溫玉不過如此。”
姚溫玉指間的棋子“咕嚕”地進了棋盒,說:“你說得對,姚溫玉不過如此。”
“一年前老師以為是機會,有了天琛帝的信任,寒門可以大施拳腳,但那最終都是他的一廂愿。”薛修卓平靜地說,“兩派斗爭延續數年,解決的問題卻寥寥無幾。二十年前齊惠連提出丈量地方田地,抑制世家吞并,恢復地方田稅的正常收,這件事直到今天都沒能推行。老師以穩健維持的大周到底做到了什麼?”
姚溫玉說:“咸德三年厥西災,國庫拮據,花思謙不肯救濟厥西十三城,讓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江青山以一人之力打開糧倉,提著腦袋欠下了巨額債款。如果沒有以老師為首的穩健派全力相助,在闃都稽查賬簿威花思謙,中博的糧食就會落在世家的口袋里。救一人不算作為,救數萬人不算作為,那麼依你之見,救什麼才算作為?”
“如果是穩健派救下了厥西數萬人,那麼同樣是穩健派造就了中博悲劇。這世間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天下蒼生的才是朝臣。”薛修卓手指收,轉回了,道,“多年了,老師仍然把兩派斗爭當作己任。你看看孔湫,看看現在的太學生,以門第分劃派系的只有世家嗎?太學風波如此輕易就能被煽起來,孔湫卻至今都沒有意識到,在他們率領下的寒門對世家員抱有同樣的見。穩健派逐漸把持太學,早已與你祖父興復太學的初衷背道而馳。”
“你設計謀殺天琛帝,加劇派系斗爭,把閣置于險地。你教唆韓丞圍殺蕭馳野,反離北,讓太后加固啟東兵權。你促使太后代行天子之權,再扶持皇上位。你把每一步都安排得當,把每個人都算計在。”姚溫玉緩緩站起,黑白棋子隨之滾落在地,“你死了老師。”
雨聲加劇,和棋子碎在一起,刮得人模糊。
大雨砸了薛修卓的半臂,他與姚溫玉對視,眸中沒有任何搖。他們同窗又同門,著同一個老師的教導,被同一個老師牽引,做過同一個策題,卻為了截然相反的人。
“有一日我會死,”薛修卓聲音喑啞地說,“不論是眾叛親離,還是敗名裂,我都將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
“你殺人殺己,不擇手段。”姚溫玉松開了攥著的棋子,“你救不了所謂的天下蒼生。”
“中興大周就在此刻,”薛修卓近一步,“世家老派全部重洗,寒門黨首統一挫,閹黨之患不復存在。閣、太后及儲君三方牽制,朝中后起之秀猶如過江之鯽,大周即將擁有新鮮的。姚溫玉,我死而無畏,就算臭萬年也在所不惜。我早已把融于老師的那把火中,我為我自己。”
薛修卓說罷,再度撐開了傘,轉步雨中。
“你贏一時。”
姚溫玉站在原地,抬高聲音。
“你贏一局,這本不是勝。天下大變數無窮,你算不盡所有人,薛修卓——!”
暴雨如注,宣泄在天地間。海良宜的墳頭青竹應聲而斷,泥水沿著坡淌了下來,猶如掩面痛哭的臉。
“今日平局,勝負未分。”薛修卓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但是世間既然有了薛延清,又何必再留姚元琢?你我道不相同,今夜以后,不必再見。”
“此局沒有下完,”姚溫玉說,“經我之手,沒有平局。”
薛修卓似乎笑了,他最后一次回眸,定定地注視了姚溫玉半晌。雨簾相隔,他們像是從出生開始就隔著天塹,仿佛是天與地的照影,永遠不會為同路人。薛延清這三個字一直都在被姚元琢遮擋,從嫡庶出,到海良宜的選擇,薛修卓從來沒有贏過,然而這一刻,他是居高臨下的憐憫。
你敗了。
馬車沿著山道疾奔,到都是狗吠,追兵策馬直追。姚溫玉的車夫死了,他掌控不住馬車的方向,只能讓馬車在山間倉促地逃竄。流矢從后在了車廂上,有幾支已經釘到了馬蹄邊,馬匹驚,徹底離韁繩的勒拽。
有人已經躍到了車廂后邊,用刀捅穿了車壁,撕開帳子往里刺。菩提山間沒有別人,姚溫玉的死期已經定了,當他上山時,薛修卓就沒有想過讓他活著走出去。
馬車翻下,撞壞了車壁,姚溫玉五臟六腑跟著顛倒。馬匹摔得吃痛,被姚溫玉解開了韁繩,艱難起。后邊的狗太兇猛,馬瘸著條繼續奔逃。姚溫玉沒有馬鞍,在顛簸里險些被枝條刮下去。但是這馬跑了不到片刻,就被中了另一條。
這場追殺已經到了菩提山腳下,為首的人擔心姚溫玉再跑下去誤了時辰,就用繩索套住了姚溫玉腳踝,把他沿著山道往自己的馬車邊拉。過程中雨勢減小,天還沒有黑,他們要做得干凈不留痕跡,便先用刀鞘打斷了姚溫玉的雙,再拖著人往馬車塞。
就在此刻,山道上忽然奔出馬蹄聲。追兵暗道不好,扯下車簾,急聲說:“收刀!”
來者排面十足,馬車兩側的侍衛都是八大營的人,把原本就狹窄的馬道堵死了。追兵示意車夫拉開馬車,一行人低眉順眼地讓出路來。
姚溫玉被堵住了,那劇痛翻攪著,讓他渾痙攣,卻理智猶存。他淌著汗,用額頭撞著木板。
為首的人聽見車廂有聲音,便用眼示意下屬。其中一個當即了幾下馬匹,吆喝起來,蓋掉了姚溫玉的聲音。
可是來者并不走,那被簇擁在中間的馬車掀開了簾,出婦人打扮的照月郡主,微皺著眉,說:“勿要喧嚷,車中還有小兒。”
姚溫玉聽出了照月郡主的聲音,間逸著含糊的聲音,把額頭撞得一片紅。
照月郡主忽然說:“車有人嗎?讓你們主家來見我。”
為首的男人認得是誰,行了禮,推托道:“是主家養的外室,尋死覓活的,不好放出來沖撞郡主,郡主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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