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快馬加鞭趕回來, 歇一夜, 今晚子時以后就得上馬返程。他日子排得，這兩日是費盡心思攢出來的, 為了不耽誤戰地的輜重押運, 連續跑了八九日, 就是想見沈澤川。

可誰想到會這麼生氣呢？

蕭馳野架著猛，把猛的腳鏈拆了又裝上, 惹得猛撲騰著翅膀鬧脾氣。蕭馳野也鬧脾氣, 他煩，他還越想越生氣。

紀綱拎著鳥籠子溜達回來, 看到蕭馳野吃了一驚, 猶豫片刻, 還是進來了。蕭馳野對師父見禮，他這麼高，站邊上紀綱得仰頭看他。

“北邊的戰事吃，”紀綱遞過鳥籠說, “你師父打得辛苦吧。”

蕭馳野把鳥籠掛起來, 說：“是辛苦, 師父惦記著您，時不時就要提起來。”

紀綱背過手，說：“我沒打過仗，沒什麼用。你趕這麼急回來，是有要事辦？”

蕭馳野心想還沒辦呢，上應著：“北原獵場那塊空給我了, 軍打算在那里留駐，我回來問問蘭舟進程，等時候差不多了，就安排個人過來。”

紀綱知道這些事都是他們詳談的，點了點頭，也不多問。

蕭馳野難得遇見紀綱，趁著機會說：“蘭舟去茶州的路上是不是病了？師父，他挑，在家里的時候有您盯著，每樣還揀著吃一點，病了肯喝藥。一出去辦事，左右都聽他的話，沒人盯著他，他就敢挑。”

紀綱一聽這事兒，就想起來了，說：“我昨日還想說他呢！”

“他給您岔過去了，”蕭馳野終于不折騰猛了，抬了臂放猛走，“他心虛，他保準不敢跟您提。”

紀綱點了頭又覺得不對勁，問：“心虛什麼，川兒還有事瞞著我？”

“是啊，”蕭馳野眉間微皺，說，“他左手劃了那麼大道口子，回程又長，路上藥換得不勤。昨晚上我看的時候，掌心都要讓汗泡壞了。”

紀綱神一變，跟著問：“他人呢？”

“睡了，”蕭馳野頓了片刻，接著說，“昨夜睡得晚，也累得厲害，今早起來就乏。以后還是得師父盯著，免得他不把當回事兒。我在離北隔得遠，好些事都只能由著他在信里說，他要是有心瞞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紀綱直，說：“我得盯著他換藥。”轉念一想，又喟嘆，“從前在寺里沒養起來，請的大夫都不中用，看不出所以然。他的不比別人，時間越久，越要好生照料。你也知道，他都時先是了詔獄的刑，又挨了廷杖的打，再經你那一腳……那腳踹得真狠！若非有錦衛的舊識們暗中相助，川兒早就懸了。那時候虧損得厲害，又為著掩人耳目服了藥，如今我日夜憂心，就是怕。”

蕭馳野沉默片刻，忽然掀袍跪了下去。他正正經經地撐著地面，對著紀綱磕了頭。

紀綱頓時驚愕道：“你這是做什麼？”

蕭馳野就著這個姿勢，對著地面說：“六年前我馬過中博，最恨沈衛，不齒他棄城而逃，又忌憚太后扶持傀儡，因而在闃都踹了蘭舟一腳。師父說得不錯，我當時踹得狠，是沖著要他命去的。”

紀綱一時凝噎，又怕屋里的沈澤川聽見，便別開頭，重嘆一聲。

蕭馳野定了頃，接著說：“蘭舟如今抱恙，這是我的錯。中博的大夫不行，我已經去請了一燈大師，待到今年秋后戰事緩和，我師父也要來把脈。蘭舟就是萬般難養，我也要養。可是我如今遠在離北，行兵送糧不能耽擱，見不著他，就不踏實。茶州這樣的事，多了不行，我在中博既無親眷也無好友，唯有師父能夠托付。師父，蘭舟時驟逢劫難，藏心事，有傷有痛也不講，但他把您當作父親，只要您在他邊，他就總會顧及些。我沒有別的請求，只求您罵他幾回，讓他知錯知痛——他下次再做這種事，您就我蕭策安！”

紀綱錯愕地呆在原地，覺得這話不對頭，但又一時間說不上哪里不對頭。他看向窗，竹簾里有茶盞輕磕的聲音，就那麼一下，也沒靜了。

* * *

池塘里的青蛙撈完了，用過晚膳，院子里很安靜。

蕭馳野飯后就去沐浴，浪淘雪襟和猛都被喂飽了。沈澤川站檐下撈了把新栽種的九里香，庭院里沒別人，夕余暉中，檐下的小案上擺了些茶點。沈澤川坐下來，著遠的落日出神。

蕭馳野沾著水出來，拭頭發時蹲在了沈澤川背后。沈澤川揪著九里香，回過頭。蕭馳野俯首，就這樣跟沈澤川接了吻。斜橘紅，天地寂靜，連風都很識趣，把這方寸庭院留給了他們兩個人。

沈澤川忽然回，把蕭馳野撲倒在檐下。蕭馳野半靠著門框，把人抱，用鼻尖抵著沈澤川的面頰，惡聲惡氣地說：“你著我傷了。”

沈澤川把碎了的九里香扔蕭馳野兜里，說：“我看。”

蕭馳野不給看，捉住了沈澤川的雙腕，拉向自己。他健碩，承著沈澤川毫不吃力，僅僅支著條，連坐也是浪不羈的樣子。兩個人挨在一起，從黃昏到天黑。

其實蕭馳野這半個月不痛快。

軍打下的沙三營給了郭韋禮，郭韋禮來接的時候跟骨津了面，雙方都互看不順眼，底下的兵也起了。蕭馳野咽著這口氣，在邊博營接手了鄔子余的位置，但押運資遠比想象中的難。他被戰地各大營的主將呼來喝去，退到大境還要跟蕭既明事無巨細地呈報，出了軍帳得跟落霞關乃至槐州的商賈們打道，時常吃了一宿的酒，天不亮就上馬奔向另一個營地。

但這些事，他一件都不打算給沈澤川說。

蕭馳野想起了鴻雁山的長調，他不會唱，只能玩兒似的哼。沈澤川枕著人，攥著他的襟，閉眼睡在清香里。蕭馳野環著沈澤川，哼到時候差不多了，就把人抱起來，帶回屋。

沈澤川指尖沒松，蕭馳野俯朝著他的掌心吹了吹氣，蹲下來看了片刻，說：“我還生氣著呢。”

沈澤川半睜開眼，了蕭馳野的面頰，低聲說：“別氣了。”

“你就會騙我，你這個……”蕭馳野一時語塞，“二公子這麼好騙？欺負純公子你行啊。”

沈澤川骨碌一下趴著，跟蕭馳野頭對頭。

他媽的，這目。

蕭馳野只能忍氣吞聲，了沈澤川的面頰，喑啞地說：“你就跟我使勁地撒，沒用，沈蘭舟。你下回再捅自己一刀，我就在離北直接沒了。沒我這人了，你記著沒有？”

沈澤川老實地點頭。

蕭馳野湊近，用額頭磕了沈澤川一下，說：“我要走了。”

沈澤川不松手，說：“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蕭馳野答不上，他指腹了沈澤川的面頰，說：“盡快，好些事要做，了秋就該輕松了。”

子時已經到了，沈澤川松開手指，著蕭馳野。

蕭馳野從沒覺得站起來這麼難，他迅速系上臂縛，把床帳給放下來，最后垂手刮了下沈澤川的鼻尖，說：“好睡，蘭舟。”

浪淘雪襟趁夜出城，猛隨著蕭馳野翱翔向北。

晨早已經在半途接應，蕭馳野到了邊博營要睡幾個時辰，跟著北上戰地。就在蕭馳野離開茨州的同時，一頭驢子進了中博境。

這驢子馱著個人，這人伏著，看不出死活。幾聲極了的貓傳出袖口，這人艱難睜開眼，看著黑漆漆的前路，又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