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歇, 天還沒晴。

蔡氏昨日挨了訓斥, 今早就稱病不起。羅牧夜里也沒有睡好，用過早膳以后, 聽下人來稟蔡域給他送了帖子, 邀他去赴局。

羅牧接了帖子, 對蔡域今日邀約的用意心知肚明。他揩了手，連袍子都沒換, 就直截了當地說：“備轎吧, 我這就過去，不要讓兄長等久了。”

蔡域是茶州的大匪, 河州何如把他阿爺, 平素出手闊綽, 喜歡資助各路草寇，因此在道上很有仗義賢名。但是他跟山雷常鳴不對付，其中原因旁人不知道，只知道雷常鳴沒死以前, 這兩人在土匪的群雄會宴也相互不搭理。

羅牧趕到蔡府時, 蔡域已經招呼人吃了一巡。蔡域的府院修得比羅牧的宅子更闊氣, 設仆從千余人，但他自己卻是個不講究繁文縟節的人，來往又多是草寇匪盜，所以設宴也都是酒宴，烤烈酒應有盡有。

蔡域一見羅牧，就仰而笑, 招著手說：“夢正來得晚，酒罰三杯，快坐下。”

羅牧在蔡域面前從來都是俯首帖耳，他依著位置坐了，看席上都是些著奇異的陌生人，也不多問。蔡域待羅牧喝完酒，才說：“聽說昨日妹子煩著你了？”

羅牧面恐慌，說：“兄長——”

“訓是該的！”蔡域摁下羅牧的手臂，笑道，“你是夫君，男人管前堂，好些事確實不應該讓指手畫腳。在家里頭驕縱慣了，嫁出去也沒大沒小。你日后啊，該訓的地方訓就是了，不必顧忌我的面子，寵得越發沒規矩了。”

羅牧宅發生的事，蔡域全都了如指掌。他摁著羅牧的力道不重，但正因為不重，才顯得輕而易舉。他讓羅牧往左，羅牧就不敢往右。羅牧是正經考去闃都，再經過都察外放的員，可那又怎麼了？到了茶州，羅牧就是個孫子。天高皇帝遠，永宜年間中博的匪患就很嚴重，中博兵敗以前，他們不把建興王沈衛放在眼里，中博兵敗以后，他們更是不把闃都放在眼里。

羅牧額間滲出了細汗。

蔡域看在眼里，心里滿意，才收回手，接著笑說：“說來真是奇聞，我半月前就聽說闃都要換人坐龍庭，那錦衛指揮使韓丞急得抓耳撓腮，專門跑回老家，找了個小兒充當皇嗣，誰想海閣老不同意，一頭撞死在了殿上，腦花濺了韓丞一，嚇得韓丞當場尿了子。”

他們齊聲大笑。在這口口相傳的消息里，韓丞早已被說了佝僂軀的猥瑣小人。

蔡域笑完以后，才長嘆一聲，說：“但是咱們落草走貨，也要講究忠與仁，閣老如此，吾輩敬佩！常言道文死諫，武死戰，可大周歷經三朝更迭，皇帝死了一茬又一茬，重臣里這樣剛烈的卻之又。”

羅牧聽著話，并不，也不抬頭。他好似一門心思都在吃上，筷子只敢揀自己跟前的東西，人雖然長得相貌堂堂，卻始終有種弱畏的覺。

蔡域沒再看羅牧，話說到了興頭上：“不過恐怕閣老也沒有想到，韓氏小兒沒坐上去的龍庭，如今要騰給一個子。我看大周開國至今，就沒有過這樣的事，這不就是違背天理，顛倒了嗎？這就是大周崩疆之兆！我寧可聽懵懂稚子的話，也不愿聽人的差使。男兒頂天立地，拜個人像什麼樣子？啟東出了個戚竹音，我看也是取巧，正遇著太后當政的好時候，不然哪能得著做大帥？闃都再出個皇帝，唉，七八糟的！”

周圍一片附和，其中一個絡腮胡子拍了桌，說：“蔡老說得在理，就這麼回事，皇帝算什麼玩意兒？前頭的幾個確實不好，但男人主政就是老子先生說的天理，我也是不服氣的。那滿朝文武要是跪下去，對著行了君臣大禮，那就是一窩孬種廢，不怪咱們被邊沙十二部給打了這麼些年。”

“小兒嘛，宜室宜家，嫁人是本分。若是疼，就養得些，那都不妨事，但是讓們出去打仗主政，那就是壞事。”蔡域說到此，慨道，“聽說闃都里的學生們也很愿，我看就是讀書讀壞了，讀傻了！分不清好壞。”

他們從闃都政事談到啟東軍務，又從啟東軍務談到離北戰事，最后落在了雷常鳴上。

那絡腮胡子說：“雷常鳴也是取巧，撞了運，遇著公子落難，搭了把手，這才能起來。但是他這人就不能長久，霸道得很，要在山做正規軍，怎麼樣？遇著軍了，不就立刻沒了？”

蔡域冷哼一聲。

旁邊的人就說：“蔡老跟雷常鳴算是中博雙雄，但他哪里配呢？差得太遠！”

蔡域沒被這種奉承打，他打開手臂，舒坦地陷在椅子里，說：“你們知道我為什麼看不上雷常鳴嗎？我是覺得他臟。”他把最后一個字念得重，正逢侍上來奉煙槍，蔡域了兩口，繼續說，“雷常鳴早年是走鏢的，這事你們都知道，但他后來為什麼不走了？他跟人講是因為他把妹子嫁給了端州朱氏，要福，不肯干這活了。這話是假的，他呢，有個嗜好。”

羅牧不知道何時擱了筷子。

蔡域在吞云吐霧里回憶著，說：“我最初干這行，該出師的時候，我師父就講，做草寇匪盜也要講究仁義，有些東西不了，也做不，那都是損德的。茶州這麼多年，來來往往的商旅里拖家帶口的多了去，但是真的遇上孤兒寡母，我絕對不。可是雷常鳴不一樣，他以前走鏢也送家眷，有一回是燈州鏢，送一半當家的男人死了，留下孤兒寡母沒辦法，連鏢銀都付不起，到了燈州，原先的婆家只要孫子，不要媳婦兒。那人不肯跟孩子分開，走投無路了，想尋死，雷常鳴把他們娘倆接了回去，說要養。”

“我那會兒還在茶州做盜賊呢，聽了這種事，把雷常鳴當個人，覺得他跟我這種人不一樣，是師父話里頭講的俠客。我心里佩服他，外出做事時就留意他，想找個機會跟他拜個把子。可是我后來去了燈州，聽說他不干了，一路找到地方，才知道那人跟孩子全死了。怎麼死的？他酒后施暴，對那五六歲的孩子下手，人不肯，被他活活給打死了，孩子沒活幾天，給折騰得不樣子，也死了。”

蔡域撥開煙霧，皺著眉讓侍把煙槍拿走。

“他去了端州，這嗜好也沒變。這人惜名聲，從來不敢明正大地干。雷常鳴救下公子時，公子還小，我當時跟大爺算是朋友，得過家的助，雖然沒有見過公子，卻把公子當作自個的心肝兒。聽聞了此事，上馬就追，連續跑了四天四夜，才追到了山把公子接了回來。公子當時戴著個明玉珰，雕玉琢的，聰明得很，一見我就阿爺，別提多讓人心疼了。我見公子無恙，才沒跟雷常鳴計較。”

后來雷常鳴再見蔡域，都自覺矮了一頭。蔡域看不上他，他也不往蔡域跟前湊，大家各占一邊。

“公子是個好孩子，很激雷常鳴的救命之恩，為此對山土匪屢援手。”蔡域今日原本是想詢問羅牧有關孔嶺的事，但是被這些往事給帶走了談興，等到想起來時，羅牧已經走了。

* * *

羅牧上了轎，沒走多遠，就改道往水鋪子去，想買些闃都時興的脂拿回去哄蔡氏。茶州最大的水鋪子是厥西商人開的，羅牧是老主顧了，他一下轎，就有管事的前來相迎，端茶奉水一氣呵，最后貓著腰跟羅牧說：“對不住羅大人，今日不巧了，鋪子缺貨，好東西都在東頭的鋪子里備著，還沒送到咱們這里。您看著，明日我們給送到府上行不行？”

羅牧頷首，抬腳想走，又記起蔡域適才摁著自己的模樣，不改變了主意，回頭問：“東頭哪個鋪子？”

管事的了個跑堂，親自給羅牧帶路。

羅牧到了地方，看鋪子規模不大，但確實挨著馬道，方便卸貨。他進門，看里邊人也。跑堂的帶著他往里去，后邊有個院子，說讓他吃茶稍等片刻。

羅牧坐了頃，那簾子一掀，進來的卻是孔嶺。

“你怎麼……”羅牧詫異地問。

但是孔嶺沒答話，抬著簾子讓開，后邊微彎腰進來個白。沈澤川一抬頭，羅牧便站起了。

沈澤川是坐轎過來的，沒沾著水。他看向羅牧，示意羅牧坐。后頭跟著的喬天涯進來換茶，熱熱地送到沈澤川手邊。

孔嶺見羅牧還站著，便說：“夢正，這位就是——”

“同知大人，”羅牧恭敬地行禮，說，“久聞同知賢名，學生羅夢正恭聆垂訓。”

“早聽峰先生夸贊羅大人為人謹慎，眼力超群，今日一見果真不假。”沈澤川微微一笑，“我現如今不做錦衛同知了，免了腰牌，沒有職在，就是尋常白，該我向大人行禮。”

羅牧豈敢，天子近臣沈澤川，是錦衛北鎮一職就足夠地方州府畏懼。過去錦衛聯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方外勤，要下到地方查賬審績。沈澤川又與都察院岑愈、刑部孔湫好，羅牧對他豈止是有所耳聞。他們這種外放地方的員，原本都是歷練為主，待出了政績，參酌資歷，就能夠往闃都提拔，可以做都。沈澤川手里握的就是他們的都察考評，還有家命。

其中的關鍵，從羅牧自稱“學生”里就可見一斑。

沈澤川又與前頭的鎮同知不一樣，他出不“正”，生父是中博兵敗的建興王沈衛，當年都是錦衛從離北鐵騎手里提過去的，傳聞要決。可他不僅活了下來，還讓天琛帝屢次破格提拔，北鎮一職關乎闃都兩派，海良宜都肯點頭，這人年紀又輕，便更讓人忌憚。

羅牧這時才明白，孔嶺說的有把握，不是幌子，而是真的有把握。

好在沈澤川只是說說而已，沒有起真拜。羅牧稍稍平復心緒，不敢坐，垂手站在孔嶺跟前，說：“大人親臨茶州，學生有失遠迎，馬上派人……”

“我隨同定都侯出都，已是闃都叛賊，大人實在不必客氣。”沈澤川吃了熱茶，嗓子舒服一些，接著說，“我到中博時日不短，早就想見一見羅大人，今日幸虧有峰先生作陪。”

孔嶺看向羅牧，笑起來，說：“夢正，不必拘謹。同知如今是茨州的主心骨，此次也是為了解決茶州匪患而來，都是自己人。”

羅牧看著他，目沒有昨日那麼骨，謹慎地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

“茶州就這麼大，許多事稍作打聽就能知道。你那位十四房妾室來頭不小，脾氣也不小，就闃都水。你素來會投人所好，為了哄得夫人開心，自然會親自跑一趟。”孔嶺對沈澤川笑著搖頭，“同知不知道，夢正還在書院時，就很得姑娘青睞。他這人又風流得很，沒仕前，就很懂這些。”

羅牧聽孔嶺談起書院，才略微放松，說：“我讀書時很規矩，整日都與你待在一起，哪里來的風流？倒是你，結無數，與誰都能稱兄道弟。”

他們這麼一說，氣氛就緩和些，孔嶺帶著羅牧座。

沈澤川位居上座，講話并沒有羅牧預料中的咄咄人，他說：“我們此番的來意，想必峰先生已經與大人談過了。昨日不便深談，大人有顧慮在所難免，今日還請暢所言。有難，可以商量。”

沈澤川說話溫和，神自然，但是最后一句顯然沒有“商量”的余地。他那看似平和的態度底下是不可扭轉的必得，羅牧只聽了這一句話，就明白了沈澤川的意思。

有難，可以商量。商量的用意是什麼？是為了更快地行。沈澤川本沒有給羅牧拒絕的機會，他一開口，就讓羅牧別無他選。

羅牧再抬頭時，畏之氣一掃而空，他說：“同知如果能平茶州匪患，我就愿以同知馬首為瞻。但是蔡域不是雷常鳴，同知也沒有侯爺的兩萬強兵，憑一人之力，實在難為。”

沈澤川從容地說：“今日你我相見，就抵得過百萬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