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再說到這里, 伏哽咽, 難以繼續。他們這一代文士出仕，不是想做碧丹心、肝腦涂地的齊惠連, 就是想做維系危局、穩定乾坤的海良宜, 然而這危樓在風雨飄搖間發出了轟然傾塌的聲音。一夜之間, 砸碎了數萬萬人的凌云壯志，讓大周上下號啕一片。

沈澤川默然地偏頭, 聽著院墻以外的更聲。

不知過了多久, 余小再才停下嗚咽，他用熱帕子捂著面, 半晌說：“元輔死諫, 韓丞被到了絕, 但是他不肯就此作罷。當時太學群激，韓丞下朝的轎子被堵在了神武大街，讓學生們砸得稀爛。八大營封鎖太學，捉了幾個帶頭的學生去詔獄, 還斷了學生們的糧食, 學生們就絕食明志。”

余小再不自, 又落下淚來。

“我本以為天下文人就此死絕，豈料那夜，我看到太學景逸山間薪火點點，方知元輔用意深遠。燎原之火已然勢，太后為平天下學子的怒火，再度向韓丞索要托孤私信, 并將那偽做皇嗣的韓氏小兒驅逐出宮。韓丞不得不退，他承諾三日以后公驗私信。”

“偽作的私信沒有誠帝私章，閣以此駁回了韓丞所呈的儲君建議。太后見狀，允諾將會面見槐州燕王一脈，確立儲君人選。然而槐州與闃都相隔遙遠，正如韓丞先前所言，那燕王的庶孫次子已經年逾古稀，途中舟車勞頓，又經歷了大悲大喜，竟在到達闃都以前就一命嗚呼了。”

“擇立儲君一事，徹底陷僵局。韓丞居心叵測，憑靠八大營威閣。他再次上奏，請求八城佐政，要太后另立‘議事閣’，所列人選無一不是世家員。太后把折子留中不發，泊然大人秉承元輔志，上奏首肯‘議事閣’的原策，但要求革除韓丞兵權，以文不參武為由，想要借此拿掉韓丞的八大營。但是韓丞不肯，閣便不批字，雙方再度協商失敗。”

無嗣可立，這是闃都死局的命門。以孔湫為首的閣員在八城佐政的提議面前退步，是相承了海良宜的求和之策。他們沒有兵馬，啟東由太后把持，離北在蕭馳野以后已經不再聽闃都調遣，孔湫只能擇輕而讓，最后的底線就是拿掉韓丞的兵權，即便不能落在他們手中，也不能再如從前一樣，把闃都巡防全部由世家掌管。

“就在此刻，薛修卓上奏了。”余小再在昏暗里出個模糊的苦笑，“他一石激起千層浪……來得太妙了。”

蕭馳野聽到薛修卓的名字，稍轉目，看向沈澤川。沈澤川沉默頃，微微仰頭，看著窗外，眉間鎖，片刻后才說：“你當初說得對，這個人才是真了得。皇嗣的風聲輕易就走到了我們這里，煽得你我迫不及待。我到了中博以后，原本疑心殺掉那些男孩兒的人是韓丞，如今看來，韓丞也不過是奚鴻軒之流，都是薛修卓縱的棄子罷了。一子之差，滿盤皆輸，是我草率輕敵了。”

朝堂僵局維持了不到半個月，太學批擊韓丞的熱已經轉移到了八城佐證上，無數激昂揚的學生對孔湫的保守之策越漸不滿，他們寫文悼念海良宜的同時還在悼念齊惠連，他們期中的元輔不是孔湫現如今的模樣。

太后在韓氏小兒的事上讓了步，這讓天下學子看到了聚勢黨的威力。他們就像是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水滴，終將形汪洋大海，并且認為其力可以推倒那座高墻，革除世家弊病的機會就在眼前。

因為孔湫肯定了韓丞八城佐證的提議，太學的風向就像是四月的天，剎那轉變了。先是孔府門前被人張了言辭激烈的文章，接著曾經批擊韓丞的措辭都到了孔湫上。學生們愈發肯定，是以孔湫為首的寒門士子過于弱，才會使得海良宜在閣里孤立無援，最終選擇了那樣決然的方式去進諫。他們明列永宜年間的朝，并且挨個排查這些員是否曾與世家員有過關系，岑愈設宴請過韓丞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點燃了學子們的緒，他們給岑愈、孔湫甚至兵部尚書陳珍都上了“偽君子”的稱呼。

岑愈上朝的轎子被人砸了，他滿頭是的站在宮門口，指著天說自己不曾與世家茍且，結果被潑了一臟糞。岑愈不敢相信這是不久以前的學生，他在都察院二十年，參過的大小朝員數不勝數，就連誠帝他都敢參，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自己會被罵蠅營狗茍的小人。

原先姚家一直是清流表率，一門三師何等耀，即便咸徳年以后朝中無人，其影響也遠超他姓，在世家、寒門之間廣尊敬。海良宜、齊惠連、孔湫等人新老朝臣，都曾過姚家的提點，永宜中興時的太學興盛，亦與姚家太爺泛取人才分不開關系。但是如今姚家設在闃都東頭的祠堂被人打破了門窗，若非孔湫調人去守，只怕當夜就要燃起來了。

這把火甚至燒到了姚溫玉上，他為海良宜的學生，卻不肯仕為，上一次太學興，怒罵潘如貴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新仇舊恨重重相疊，他們把曾經傳頌過的文章撕得徹底，將姚溫玉比作竊賊，是竊取海良宜經世之學的世家竊賊。

闃都徹底作一團，八大營一旦想要出兵鎮，學生們就會絕食相抵，死了四五個人，韓丞也不敢再輕舉妄。此時遠在的啟東忙于邊郡事務的戚竹音也沒能幸免，花、戚聯姻就在下個月，那些陳詞激昂的文章雪花似的往啟東傳，大帥原本有難眠之癥，現在要伏案休息時，就讓戚尾給念，罵得越難聽，睡得越香。

大周的火勢確實燒起來了，但卻不是海良宜預想的模樣。黑夜里到都是帶著火的流矢，他們把敵我界限劃得清晰，要求苛刻，黑白分明，沒有中間可以站，只有你死我亡。

孔湫堅持不告病，但是上朝逐漸變了危險的事。有一日他疲憊地出門，還在深院，就見庭院里走出個陌生的人，舉劍呵斥著四下，要孔湫以死謝罪。他堂堂閣朝，以前時常接見些外來的學生，所以家中從不設防，可誰知如今竟被人拿著劍相抵，簡直是天下笑談，何等稽！

薛修卓的三道奏折就在此時送了上去，他的容猶如道滔天巨浪，瞬間撲滅了這“噼啪”的火場，跟著變作了洶涌的起伏，一舉為天下學子心向所指。

他在奏折里陳言，自己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誠帝流落在外的皇，不僅有秦王私章佐證，還有相關的人證，可以確保此的統無疑，并且請求當堂公驗。

子為主，好比失衡，日月顛倒，這是數百年里沒有過的事。薛修卓的奏折說得滿朝嘩然，連孔湫也力駁不。

薛修卓跟著上了第二道奏折。

他在奏折里袒，此流落到了闃都農戶，卻因為自小聰明過人，很家中喜歡。雖然家中貧寒，卻也肯讓兄長教讀書認字。是誠帝的脈，自然異于常人，家中人時常見天流虹，又見紫云蔽屋，便對更是上心，不敢怠慢。此不僅聰慧，還很善良。鄰里難，老人挨，便省下自己的吃食，親自侍奉，遠近鄉里都對口稱贊，此事也有人證。至于氣度如何，待到此上殿，由諸公佐證。

這道折子已經流傳在外，由人在了太學，還傳到了闃都的大街小巷。皇金貴，大周如今稱得上此等份的只有太后邊的花三小姐，兩相對比，更讓平民對這位皇心懷憐憫。茶館酒樓里都有了說書人，專門講這流落民間的皇傳奇，把那天賦異稟的事說得猶如神仙下凡。是從民間進去的，家中世代農耕，與太學如今的學生們多有相似，又很講仁義，友鄰里，最知道民間疾苦，一時間連學生們都對十分向往。

薛修卓就在此時，上了至關重要的第三道奏折。

他說皇的兄長也是寒門學子，曾在咸徳元年都，但因為門第之見未曾中榜，回去后郁郁而終。皇與兄長深篤，為此為了心中之痛，在來闃都的路上，多次向他詢問海閣老的病。他提到海閣老勞國事何等辛苦，皇竟聞之落淚，說“我若為男子，如何能讓閣老此等辛苦”。他乃世家庶子，也曾過嫡庶苛待，卻沒有皇這樣的懷，為此很是慚愧。

最后，薛修卓說，既然天下沒有哪條律法是擇錄朝時以嫡為先、以門第為先，那麼天下也沒有哪個先祖說過選立儲君時要以男人為先——更何況大周到此，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學生們振了，他們終于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嫡庶與門第之見使得他們難以得志，他們自認為與皇世相憐。李建恒是錦玉食養出來的皇帝，他本不懂疾苦，他的玩喪志屢次被都察院彈劾，但是這個天賜的皇何等的不同，似乎是世間最好的子，有一顆垂憐天下寒士的心，就是下凡來即將普度眾生的觀世音。

在一夜鼎沸的議論聲里，一直不顯山水的薛修卓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