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桃盤坐在廊下, 撥著銀盤里的果子, 數了一遍又一遍。他守在這里，不讓任何人前來打擾。天已經晚了, 院墻上殘存著幾縷斜暉, 槐葉里碎著一把落日。

沈澤川才醒, 因為睡得太久太沉，這會兒腰酸背痛, 格外疲憊。他打開房門, 見著丁桃，竟有半晌的愣神。

丁桃被沈澤川看得抓耳撓腮, 渾不自在。他背過還著果子的手, 忐忑地說：“公子, 吃、吃飯吧。”

沈澤川扶了房門，立了頃，才啞著聲音問：“……什麼時辰了？”

“酉時了，”丁桃出奇地明白, 趕接著說, “公子睡了一天呢！主子卯時就出城了, 周大人和峰先生一起去送的。”

沈澤川眼角還剩余著丁點兒紅，在那要沉不沉的橘紅余暉里，被染得像是吃醉了酒。他本就白，垂眸趿鞋時，讓丁桃覺得真好看。

“厥西還是沒有來信嗎？”沈澤川下階，倒也不著急走, 而是站在槐樹底下，微仰著頭看天，緩著昨晚的余勁兒。

“沒有。”丁桃跟在沈澤川背后，趁著沈澤川沒有回頭，飛快地把吃了一半的果子塞進里，十分猙獰地啃完了。

沈澤川沒見到猛的影，便知道是蕭馳野帶走了。他一回首，嚇得丁桃被噎得咳嗽。他頓了片刻，說：“沒人與你搶，吃慢點也無妨。”

丁桃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一邊擺手，一邊扯著自己的前襟，艱難地說：“公、公子咳！咱們要去找周大人嗎？大人才與峰先生在前廳用過晚飯，這會兒正商討事呢。”

沈澤川頷首，說：“走。”

* * *

周桂才用過飯，此刻正在書齋里與孔嶺及茨州各階員議事，他聽著沈澤川來了，便立刻起，先讓旁人退下。

“侯爺說同知今日不適，我們原本想著明日才能商議軍務，不料同知還是來了。”孔嶺迎沈澤川上座，先替沈澤川免了尷尬，跟著坐下，微微側向他們，接著說，“眼下雖然還是六月天，但咱們府里種的都是高頭茂樹，夜里也涼。同知常年待在闃都，如今在這里可要留心啊。”

沈澤川吃茶潤了，干啞稍緩，沒那麼明顯了，才說：“峰先生說得是。先生說明日就能商議軍務，二位是今日就已經擬出章程了嗎？”

“自從同知與我們訂下盟約，我就召集府上的幕僚，連同茨州各階員，在這幾日里簡單地擬了個冊子。”周桂一手扶著膝頭，看著孔嶺起把冊子呈到了沈澤川跟前，繼續說，“都是些設想，還是要等同知點頭。你看看，如果有什麼不妥之，我們今夜都能拿出來再談。”

他雖然說著要等沈澤川點頭，但是也說了“拿出來再談”，表明這冊子里大部分的容他們實際上是已經敲定了。這就是沈澤川目前的一個尷尬境，他有錢，但他沒有別的實權在手，他能坐在這里同這兩人對談，蕭馳野的態度是關鍵。周桂可以謝他，甚至尊敬他，但是周桂不會把茨州的決策權就此讓給他，因為他們訂的是盟約，不是歸順。

沈澤川看著冊子，書齋很安靜。外邊只有丁桃在逗麻雀，沒有侍奉的人走打擾。孔嶺喝著茶，無端地有些坐立不安。他不聲地端詳著沈澤川的神，卻看不出沈澤川的任何緒。他再看周桂，已經逐漸流出了急迫，不在心里暗想。

這沈澤川年紀不大，卻城府極深。大家相了幾日下來，瞧不出他到底樂意還是不樂意，本無法對癥下藥。他們擬這個冊子，也有投石問路的意思。

待天微暗時，沈澤川才合上冊子。他指腹蹭著茶盞，沒有開口。

孔嶺是師爺，在書齋里正經兒議事時不能越過周桂。周桂一邊讓他點燈，一邊也微微側過，面朝沈澤川，斟酌著說：“同知看著如何？”

“大人把茨州這幾年柴米油鹽的價格浮也記錄在，賬目清晰，估算明年的大致開支不問題，我看大人還寫了以后要為守備軍撥出的軍餉比重。大人夙夜不懈，考慮到了方方面面。”沈澤川含笑說道。

周桂稍松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吊著心弦。聽著沈澤川這麼說，便道：“這冊子非我一人之力能夠寫下來的，還是多虧了峰和諸位同僚。那我們就開始商討一下城墻防吧？”

沈澤川指尖一頓，他說：“不忙，我有些問題。”

周桂連忙說：“請講。”

“大人估算了茨州明年的大致開支，除了重建的守備軍，還要給兩萬軍補償一萬六千石糧食，兩軍總計就是十一萬石糧食。”沈澤川思索著，“這是按照茨州去年收的數額分撥下來的，也是在茨州目前原定的人數上省出來的，但是我看大人還余下了萬石糧食沒有標記。”

“不錯。”周桂接道。

蕭馳野雖然說不要報酬，但是他們不能真的不給。這一萬六千石糧食只夠兩萬軍吃兩個半月，比他們劃給兩萬茨州守備軍的月額要多，雖然不能供出一年的糧食，卻是真的盡力了。

周桂擔心沈澤川覺得，便真誠地說：“我今日既然把茨州的賬目給同知看，就是希同知和侯爺能夠理解。因為今年大周諸事不穩，我們去年的糧食前后撥給了離北和山，這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往年軍糧供應都有厥西糧倉一力承擔，如今分攤在茨、槐兩州的頭上，槐州我不清楚詳，但是我們茨州是真正的省吃儉用挪出來的。我也不是要與同知抱怨，我實話實說，侯爺的兩萬軍如今暫由茨州供給糧食，我們是咬著牙在承擔，但是也僅僅能夠承擔個把月，幸好時間挨著秋收，算算日子能接上，所以才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這一萬六千石糧食，也請同知替茨州向侯爺說說，挪到明年不是想要賴賬，而是實在有太多的考慮。”

周桂因為總是愁眉不展，眉心已經早早落了川字痕。他起，在空地上踱了幾步，對沈澤川說。

“茨州是靠天吃飯的地方，但誰也說不準明年老天爺是否還肯給茨州賞飯。我看大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害怕明年戰事一起，茨州才墾出的良田毀于一旦，到時候連城中百姓都吃不飽，即便建立了守備軍也養不起。我們把軍糧余出了很多，那都不僅是要留作保命糧，還是在給離北鐵騎做準備。同知，不是我們不肯把大額拿給侯爺用，而是離北鐵騎鎮守邊沙悍蛇部第一線，他們確確實實比兩萬軍更加重要。”

“茨州肯與兩位訂下這樣的盟約，有一半的原因是我被魏氏軍糧案傷著了心，也是沖著侯爺是蕭家二公子的份才免去了許多顧慮。這個面，我是給兩位的，但也是給世子爺的。雖然同知為東北糧馬道還能繼續使用許下了承諾，可我也要留條后路，畢竟厥西是大周糧倉，那是各家必爭之地，同知想要，太后更想要。”

“我與同知說的皆是肺腑之言，”周桂最終停下，對著沈澤川緩緩拜下去，說，“世謀生，誰都不容易。我是茨州州府，茨州安危于我而言才是首要。侯爺與同知此次解了茨州之難，我為兩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果今年茨州還是收年，明年這一萬六千石糧食我們可以再加，但是茨州確實無法像供給離北鐵騎一樣供給軍。我也直說了，如果秋時邊沙進犯，或是明年春時離北糧食吃，茨州都會先給離北鐵騎撥糧，再給軍撥糧。”

書齋的燭火不太亮，周桂吃穿用度都很簡樸，除了要招待沈澤川和蕭馳野那次，平時全家都吃的是尋常小菜，災年也煮過樹皮。茨州如今看起來是中博最富裕的地方，其實比起別地仍舊是一片狼藉，他肯拿出糧食，那都是頂著莫大的力。周桂在蕭馳野第一次出城時，就建議過請求離北鐵騎的支援，那不是即興，而是已經深固的念頭。

中博兵敗案在他們話里話外已經說過無數遍，然而外人永遠無法同。周桂因為兵敗案，甚至落下了個病，他夜里聽見哨聲，都會輾轉反側，心里惶惶。茶石河沿線敗得太慘了，屠殺，屠殺，這兩個字從端州一直傳回了闃都，當年每個人都念著這兩個字，但是流河對于闃都而言僅僅是折子上的一坨墨跡，對于中博而言卻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茨州能夠幸免，靠的是離北鐵騎。在周桂乃至茨州所有人眼里，離北鐵騎遠比軍更加重要。蕭既明天降神兵，“鐵馬冰河”就是大周東北兩境面對邊沙騎兵的免死金牌。雷驚蟄敢謀取茨州，卻沒有長住的打算，他甚至做好了劫糧就走，馬上向闃都邀功的準備，他怕的就是蕭既明再次調兵南下。

蕭既明在軍糧案中損負傷，可是他們都沒有親眼看見，等他的人不敢信，怕他的人不敢賭。如果說以海良宜為首的老派重臣，忌憚的是蕭方旭，那麼往下年輕的后輩更忌憚的是蕭既明。

書齋里寂靜，燭火搖曳。

沈澤川覺得腰背酸痛，他領口掩住的鎖骨上還有蕭馳野咬過的痕跡。奇怪的是，在這樣正經嚴肅的時刻，他卻想起了蕭馳野帶汗的臉，想起了蕭馳野有力的臂膀，想起了蕭馳野息時在頸間游走的吻。

他想起蕭馳野的一切，卻唯獨想不起蕭馳野比蕭既明差勁的地方。

沈澤川僅僅沉默了頃，游神也只是剎那間，他說：“大人所說的事，我都明白。我與策安到此，暫借的糧食，明年會如數奉還。”

周桂當即面煞白，想要解釋：“同知，我們不是……”

“我要與大人談的問題，不是你們撥給軍的糧食太，而是你們撥給軍的糧食太多。”沈澤川示意周桂坐下來，思路清晰地說，“茨州肯把如此多的糧食撥給軍用，就足見誠意。但是一如我們開始提過的那樣，軍只有此刻會用茨州的糧食。軍往后的軍糧有供給渠道，不需要借助茨州糧倉。”

周桂自覺愚鈍，不敢擅自接話，便看向孔嶺，說：“峰是督察擬定冊子的人，有些事，他比我更加了解。峰，你與同知解釋。”

孔嶺起，扶著椅背，卻問道：“同知如此篤定軍往后不缺糧食，又說東北糧馬道可以照常使用，我等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對策可以這樣做，煩請同知與我們說一說，否則這糧，還是要請軍收下。”

沈澤川輕輕撥著茶盞，說：“在此以前，我還是要先問兩位，茨州往后就要靠地吃飯了嗎？”

孔嶺說：“茨州位置限，若非如此，哪能存活？”

“我看見的正好與先生相反。”沈澤川擱下茶盞，說，“茨州原先的確是位置不佳，往北頂著離北，往南頂著茶州，往東被敦、端兩州遮擋，往西著丹城牽制，不敢隨意地，也不能隨意地。但是那是茨州還附屬于闃都時的境地，現如今你們與離北不淺，丹城已經無法再靠闃都的威勢來迫使茨州做事，敦州被流匪占據，馬上有清空缺之勢。這樣一來，茨州的三面圍墻已經坍塌，剩下的茶州不是阻礙，而是機會。”

周桂又想起，他把袍子得都皺了，謹慎地問：“同知是指？”

“茶州于可以到達河州的水路沿線，兵敗案后河州游商借此在中博兜賣天價糧食，從大小土匪手中賺取了暴利。這條路如果僅僅用來給別人發財，未免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