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秋來得及時, 沒有留給闃都可以派遣新將的機會。“雷沉玉臺”威名赫赫, 他是“雪關銀槍”馮一圣后的大將,還是蕭既明、戚竹音、陸廣白三人的前輩。他離開天妃闕多年, 沒有私兵, 他又出寒素, 是永宜年錦衛指揮使紀無凡收養的孩子,沒有家世干擾。他肯出山帶兵, 海良宜求之不得。
左千秋等待李建恒傳見時, 與蕭馳野站在檐下看雨。
“這一路趕得急,沒有什麼話帶給你。”左千秋氅半, 是因為一路上除了換馬匹, 就沒有休息。他把語氣放緩, 說:“既明已退回營地,安排了軍醫照顧……你別擔心。”
可是左千秋省略了蕭既明的傷勢,蕭馳野半垂頭,沉默須臾, 說:“什麼傷?”
左千秋著雨夜, 說:“有些話, 你我只能站在這里說。既明的飯菜人了手腳,連朝暉也中了招,一干將士拖著病上了戰場,正好遇見了最難打的阿木爾。既明中三刀,是朝暉滾下馬背,帶著十幾個殘兵, 把他背出重圍的。”
蕭馳野了拳。
左千秋眸中漆黑,他沉著地說:“既明從前也拖著病軀打過仗,他打了這麼多年,人是看著無礙,可實際上已經舊疾纏,這次算是傷到了元氣,借此讓他休息半年,也是養蓄銳。”
話雖如此,但左千秋教了他們兄弟倆,對他們倆人的脾最清楚不過。蕭既明是外剛,他沒有繼承蕭方旭超越常人的強健魄,他也沒有繼承蕭方旭說一不二的強手段,他沒有的蕭馳野都有。若是換個人,興許會生嫉,可是蕭既明珍家人,他天里帶著離北王妃的慈悲,所以他從未對弟弟起過糟踐之心。他把自己當作他們的避風港,竭盡所能地自我愈合傷口。這些年他沒過痛,陸廣白也曾經反復說過,他是個人,他在保留人的同時卻強迫自己為了離北的守護神。
這一次兵敗,敗掉的還是蕭既明的半生榮耀。
蕭馳野在這一刻無比憎惡牢籠,他掙扎的傷口在枷鎖中越磨越痛,已然變得淋淋。他的目隨著雨滴落在地上,水洼里承載的是他沉默的痛苦。他強撐著,鎮定地說:“軍中飯菜都由本家雜役在做,大哥和尋常士兵吃用一樣,害了他,也害了營地里的數千人。此事過不去,我要他們拿命來抵!”
“負責伙食的人已經斬了,”左千秋看向蕭馳野,“是既明的意思。”
離北了這樣大的委屈,卻仍然報的是“軍糧摻霉”,而不是“蓄意謀害”。蕭既明負傷出圍,撐到昏迷前下令斬殺了這些雜役,為的就是不要讓人順著“謀害”的名義查。蓄意謀害意味著權爭,掀開了遮布,只會讓局勢渾濁。離北太容易被人當作槍使,蕭既明一退,離北兵馬將領的任命就要落在闃都手中,誰能保證下毒的人就是真兇手?借刀殺人也不是沒有。再者,如果霉糧、下毒只是第一步,待他們報了謀害案,朝廷又查不出人,世家攻訐就可以黑白顛倒,咬他們弄虛作假,借著蕭既明重傷兵敗的噱頭把蕭馳野弄回去。
“你也做得很好,沒有跟他們說想要回離北重振旗鼓的事。”左千秋出悵然之,“你若是心直口快,在前爭奪離北軍權,那麼今夜他們的愧疚就要化作計較,也讓皇上起了警惕之心,來日都是患。”
“我料想元輔不會放我走,”蕭馳野勉強打起神,“師父說得是,爭奪軍權只會讓皇上害怕,我手里還有兩萬軍,此乃大忌。況且這個關頭,胡攪蠻纏也是耽誤離北的軍務。師父能來,就是解了我的絕境。”
“我待會兒面見圣上,再與戶部和閣詳談軍糧的調派問題,最遲明早天亮就得上馬往回趕。你爹跟阿木爾在東山脈戰,先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不論如何都要把他們的勢頭打下去。”這里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左千秋略談了軍便打住了,只說,“我久不帶兵,回到營地也要盡快悉軍務。離北跟天妃闕不同,離北鐵騎善于強攻,我過去在天妃闕都是死守,這方面我得跟你爹好好商議。還有一事,朝暉此次也負重傷,他家里就剩個嫁來闃都的妹子,你回頭記得讓晨去禮部那里走走,給人家也報個平安。”
蕭馳野頷首應聲,福滿正好來請左千秋。左千秋最后看了蕭馳野一眼,說:“你一個人在闃都,好好照顧自己。”
蕭馳野行了弟子禮,左千秋邁步,掀簾進去了。
* * *
費盛這幾日如愿以償,跟在江/青山邊理事。今夜是厥西的軍糧出了問題,還擔任厥西布政使的江/青山同樣要明理堂議事,沒有個把時辰出不來。費盛犯了老病,想在辦事房里歇會兒,打發了個小太監給自己弄點吃的來。
費盛蹺著二郎,坐在藤椅上等待,忽然聽著門響,他借著燭一看,是韓丞,連忙起行禮。
韓丞冒雨才到,示意他起來。費盛上前為韓丞解氅,韓丞說:“皇上已經傳人問話了嗎?”
費盛知道他這是在問別的,恭敬地說:“左帥來了。”
“左千秋?”韓丞一愣,接著呆了片刻,“到底是離北王,反應迅速,不給別人空子鉆。左帥一出,闃都就沒有再能比得過他的人選,這離北鐵騎,還是離北鐵騎嘛。”
費盛附和,沒接話。他自知這些都不是他能夠摻和的事,所以能離多遠離多遠。韓丞知道他的心思,也看不上他這點。
庶出的東西就是這樣,沒膽量,也沒氣魄,整日就盯著眼睛跟前那點甜頭,不思進取。
韓丞這般想著,還是和悅地囑咐他:“雖說這事跟江/青山有些關系,可到底不是他辦的差,上邊沒人會怪他,你跟著他確實是個好出路。他下個月是要去中博,往后錦衛到那邊辦外勤,都得靠你打點。小盛,好好做。”
費盛趕忙應聲,把韓丞往外送。他低頭給韓丞提袍擺時,突然看見那袍角沾著些灰黑的臟,立刻手腳勤快地給韓丞拍了,口中奉承道:“大人這是步行來的嗎?怎的……”
韓丞陡然扯過袍角,費盛話音頓止。
外頭大雨瓢潑,燭使得費盛的臉陷昏暗中。辦事房里剎那間落針可聞,但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費盛便仰頭笑,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諂地說:“泥點已經掉了,大人慢走。”
韓丞盯著他,緩緩把袍角松開,也跟著他笑了笑,過了半晌,才說:“辦事去吧。”
費盛待韓丞一出門,就冷了臉。他抬起手,借著燭,仔細地看著指尖還殘留的臟泥,那里邊混雜著木灰,被雨水攪得難辨,可是還夾雜著一點紅泥,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奚宅燒了,奚家用作染料的東西正是舶來的紅泥。這東西金貴,還不好弄,就是王府貴宅也沒有奚家這麼能耐。闃都里除了奚宅,就再也沒有別家能用了。
韓丞這個時候去奚宅干什麼?
費盛抹掉指尖的泥,背上的冷汗都是適才和韓丞對視時冒出來的。他站在燈下思緒凌,卻很篤定一件事,就是韓丞已經在那一眼里對他起了殺機。
* * *
翌日左千秋便策馬回離北,蕭馳野隨同海良宜把人送出城。他沒法回去,卻能把晨和骨津調出去,跟著槐州、茨州的調糧員前去督辦軍糧。這一次的軍糧不能再出問題,蕭馳野信不過六部的人。他在茨州早早安了王憲,又讓潘藺把梁漼山調往槐州,這樣一來離北軍糧的統籌詳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待梁漼山回來,”蕭馳野一夜未睡,就著冷帕子抹著臉,說,“我要好好謝他。”
沈澤川坐在車廂里,昨夜守堂也沒睡,聞言說:“我已把他的家人安頓在了宅子里,有人巡夜看顧,為的就是能讓他安心辦差。槐州不比茨州,跟你我都沒,這次讓他們這麼短的時間里籌備軍糧,槐州州府心里必定不愿。”
“槐州八年免軍糧,海良宜之所以考慮他們,就是因為他們負擔得起。”蕭馳野就蓋著帕子,仰靠著車壁,頓了片刻,“今日就要捉拿魏懷古,不能讓他落在刑部。”
他們跟刑部尚書孔湫有,上回吃酒也開心,但是這點誼到底不能跟海良宜比。蕭馳野已經絕了跟他們再繞圈子的念頭,他要掐斷魏懷古的退路,只能讓這案子繞開三司會審,落在錦衛——落在沈澤川的手里。
“魏懷古,”沈澤川擺弄著擱在小幾上的腰牌,沉想了須臾,說,“他既然已經攔下了飛馳驛報,就是不想傳到前,可他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這其中總要有個理由。”
蕭馳野想起昨夜明理堂里的魏懷古,說:“他昨夜確實反常,依照他的脾,應該百般推卸責任,或是從戶部挑個替死鬼出來頂罪,可他昨夜不僅沒有爭辯,還有問有答。”
沈澤川指尖“喀嗒”一聲停下了,他說:“白馬州去年的收不假,現在軍糧被以次充好,那麼這麼一大批的糧食去了哪里?”
蕭馳野扯下帕子,攥在手中,說:“謀財才要害命,這批糧食若是從白馬州出發,走河州水道,就能繞開闃都通到中博,掛上商牌當作民糧高價出售。”
“年前就有了江/青山要去中博擔任布政使的傳聞,如果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那麼事就清晰了。”沈澤川抬眸跟蕭馳野對視,“厥西布政司里有人一直在勾結富商倒賣軍糧,從前是因為江/青山坐鎮嚴查,所以都是小打小鬧。可是今年江/青山要調離厥西,他年后就都述職,要走都察待審的流程,無法再監管厥西統籌軍糧一事,給對方留下了空子鉆。只是沒人料到他們這樣大膽,還敢用霉替代。”
“能吃得下這麼多糧食的人寥寥無幾,”蕭馳野眼神深沉,“沒有自己的商隊買賣,決計不敢。”
“奚鴻軒。”沈澤川緩緩說道。
“奚鴻軒。”蕭馳野肯定地說,“他死,不是你我的緣故,而是他已經為會牽扯到別人的棄子。魏懷古在坍塌案里想方設法地要奚鴻軒頂罪,是不是因為他們倆人私下已經做了倒賣軍糧的買賣,魏懷古擔心奚鴻軒到嚴查,所以一心想要他死。”
沈澤川又沉思片刻,說:“不錯,奚鴻軒確實說過魏懷古是為了錢,他當初那麼快就答應給魏懷古錢,說明他深知魏懷古為人,認為魏懷古會這樣做。若是如此,奚鴻軒已經死了,魏懷古沒必要再冒這樣大的風險繼續做。我疑心這次不是魏懷古自己做的,但他因為先前的勾當落了把柄在別人手中,所以他見到驛報,便知道自己已經被當作了槍,跑不掉了。他這樣不爭辯,極有可能知道對方是誰。他此刻是想學花思謙,用他一條命,替魏家及時止損。”
蕭馳野聽著雨聲,在這鉤心斗角的空隙里微疲憊。蕭既明沒做錯,離北及時斬殺掉了伙夫,防的就是被人當作棋子,為他們鏟除異己的墊腳石。
不,也許不只是墊腳石,而是確實想要借著這次兵敗削減離北的軍權,把一直以來握在蕭氏手中的離北鐵騎分化拆散,由闃都來掌控。這樣即便不能立刻拿下離北,也能形監軍都察的效果,從此束縛住蕭氏的手腳。
“如果昨夜左帥沒有及時趕到,”沈澤川握住了蕭馳野的手,跟他在這狹窄的車廂里對視,“那麼今早闃都的新將任命就已經下達,離北鐵騎就不再是離北鐵騎了。”
蕭馳野的手很涼,他過了許久,才抬手著沈澤川的發,啞聲說:“離北鐵騎是大周的鐵騎……它由老爹親手建立,遠比我跟大哥更加重要。這麼多年,闃都不明白,我們是在離北做銅墻鐵壁,不是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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