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 涼夜生寒。
蕭馳野適才的殺意都讓這一聲“二郎”驅散了八分, 他沉默半晌,在涼爽里平復了心緒。
沈澤川再看回葛青青, 面上沒有半分慌張, 說:“想要運轉這麼多的白銀, 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夠做到的事。他辦得再干凈,也不能瞞天過海。今夜就召集人手出城, 先去琴州, 沿途細細打聽,把近兩年厥西往東北的大貨買賣都記錄起來, 讓人敷陳給我。”
葛青青收到消息后一直憂心忡忡, 但見沈澤川談笑自若, 不心下稍松,也穩住了緒。
“晨,”蕭馳野肩頭掛著袍子,示意道, “先帶他們去闃都會同館, 懸掛中等馬匹的牌子, 配給緝拿江洋大盜的公文,就說大盜流竄厥西,軍不便出都追拿,便委托給了錦衛。明早我親自去趟兵部和刑部,做個呈報。”
城門已閉,不能隨意出都, 錦衛又涉及緝查逮捕的重任,平時出都外勤都要先稟報刑部和都察院,然后等候批復。蕭馳野這是給了葛青青帶人出都的理由,免了刑部的后續責問。
葛青青得令立刻就走,晨披帶路,兩個人先行出了宅子。
沈澤川穿得單薄,蕭馳野把人牽回來,帶進門時看他還在沉思,便說:“先生的事和薛修卓也不開關系,但他既然肯把人轉移走,就說明先生對他而言還有用,他就不會貿然對先生痛下殺手。薛府里藏的事太多,我得想個理由,從皇上那里討一份搜捕特令。”
“想要出軍,必須得是證據確鑿的大案,現如今的試探還是要靠錦衛。”沈澤川沒有坐回原位,他見天不早,便知道今夜又難休息,于是倒了杯釅茶,卻只含了一口,剩余的都給了蕭馳野。
蕭馳野喝完了,說:“薛修卓事事謹慎,平常外歸都孝敬的冰敬,他也一概不收。他任職都給事中期間,在都察院言眼里最干凈,甚人彈劾,所以就算是錦衛,恐怕也難以找到理由去查他。”
“大張旗鼓地查,就會打草驚蛇。”沈澤川把玩著茶杯,在苦味里思量著,“他在明,我們在暗,薛修易這步棋只要藏好了,我們就仍舊是進攻的那一方。宮外事皆好說,但是宮事,卻要更加留心。他既然已經對皇上起了殺心,又有慕如風泉姐弟倆相助,對皇上的一舉一了如指掌,讓人不得不防。”
蕭馳野想了一會兒,說:“風泉不是才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麼?憑他的資歷,必定會外朝一起責難。福滿頂在他下邊拳掌,海良宜又厭惡宦,風泉如今擔任的掌印,可比不了潘如貴時期的權勢。讓他外困,自顧不暇,他就沒有余力再替薛修卓辦事。”
“穩住皇上也是關鍵,”沈澤川說,“皇嗣一事,不能傳出風聲。”
李建恒登基以來,多言的苛責,又接二連三地出事遇險。他沒有漂亮的政績,在民間的名聲也不如先帝,如果皇嗣一事走了風聲,必定會人心浮,從哪方面講,都不利于維持穩局。
“不論薛修卓手里握的是真龍還是假龍,”蕭馳野抵著骨扳指,盯著琉璃燈,“大周的皇帝都只能是李建恒。即便日后要立儲君,那也得立李建恒的兒子。”
蕭家如今略勝花家,又保持著勢頭。蕭馳野走得穩,在離北的蕭既明也守得穩,他們跟世家在中博、啟東暗地里博弈,大家打得不激烈,就是因為有直臣海良宜一派居中調解,勉強穩住了二虎斗的趨勢。然而海良宜最大的屏障就是李建恒,李建恒肯信他、敬他,知道他的不二心,所以在拉鋸戰中沒有立刻倒向太后,并且朝中的大小事,李建恒都肯拿出來與海良宜商議,這就是海良宜新朝后穩坐閣元輔的本原因。
李建恒這個人不重要,但他登基以后,“李建恒”就變得至關重要。他在明槍暗箭里居于中心,他就是三方共同制約對方的牢籠,他也是三方共同攻擊對方的匕首。
薛修卓已經浮現出來了,沈澤川在尋找突破點的空隙里,也要忍不住去想,薛修卓的背后還有沒有人。
* * *
幾日后小雨,薛修卓休沐。
他著著天青實地綢袍,拜會了小樓里的齊惠連。齊惠連大嚼著飯菜,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薛修卓沒有上桌,行的也是弟子禮。他見紀綱坐在窗前磨石頭,便對左右說:“紀老傷勢未愈,忌口辛辣,去讓端州的廚子重新做一桌菜肴。”
“不必勞駕,”紀綱吹著灰屑,沉聲說,“我不吃。”
薛修卓沒有開口,那伺候的人便已經退下去囑咐廚子。薛氏是晉城大家,吃不慣中博風味,這端州的廚子,是他專門為紀綱聘來的。
樓外小雨淅淅瀝瀝,四月有杏,院里的白都被雨打了泥。齊惠連吃飽喝足,拭了,起看那院里的凄涼,說:“甭費那功夫,他紀綱犟得很,不吃就是不吃,你人備點饅頭咸菜讓他充就行了。”
薛修卓含笑:“二位前輩來我家中做客,我不能輕慢了去。”
“那你打開門,”紀綱給石頭雕著鼻子眼睛,“我們自個兒能回去。”
薛修卓神不變,說:“近來春寒,我看沈同知自己都尚無定居之,又如何能安頓得好二位前輩?”
“你在咱們跟前拿腔拿調,囚|就說囚|。”齊惠連走幾步,腳踝上的鐵鏈跟著發出聲音,他說,“我這輩子讓人囚來囚去,也快到頭了。我老,他殘,你把我們兩個老弱病殘拿在手中,是想干什麼?”
薛修卓親自俯,為齊惠連拾起他撥在地上的筷子,拿著帕子拭,說:“先生過去是彪炳春秋的人,本有后太廟供奉的尊榮,可惜跟錯了人,在那昭罪寺里裝瘋賣傻二十年。如今,我想請先生再做帝師,一來可以彌補先生當年沒有看見太子登基大典的憾,二來可以洗清先生的冤屈,讓先生重整冠,堂堂正正地回到萬眾眼前。這兩個理由不夠充足嗎?我是尊敬仰慕先生的人。”
“再做帝師,”齊惠連拖著鐵鏈倒退一步,中發出笑聲,“你想要我再做帝師?你好大的口氣!如今四海升平,當今皇上名正言順,有那海仁時看顧輔佐,還要我齊惠連干什麼?我又瘋又傻,本當不了大用!”
薛修卓擱下筷子,說:“先生人污蔑,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太后在永宜年間把持朝政,導致大周朝綱顛倒,貪橫行。咸德年間更是如此,花、潘狼狽為,在闃都,在八城,在整個大周興風作浪,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后中博兵敗,六州哀鴻遍野,殍載道。先生在昭罪寺里空度二十年,如今出來了,卻已經失去了當年揮斥方遒的豪邁英氣,連與海良宜一爭高下的心也沒有了嗎?”
齊惠連轉,扶著窗,看那雨水敲打著杏花,沉默須臾,說:“二十五年前,我是想要與海良宜爭個高下。我們同赴科考,他那般不起眼,我卻連中三元。我年得意,不懂場迂回,人構陷,被貶斥出都,自覺無見渝州父老,便沉郁了幾年。后來海良宜提拔擢升,太子卻沒有拜他,而是把我從渝州迎回闃都,從此我便做了東宮太傅,兼任吏部尚書。海良宜這一生都敗在齊惠連名下,可他是個君子,太子自刎時人人喊打,唯獨他還存有挽回之心,就沖這一點,我不如他!我們之間沒有高低,只有相惜。可嘆蒼天無眼,我們是即便道路相同,也仍然不能共事的人。我困二十五年,你說得不錯,我如今已經沒有再與他一爭高下的心了。”
薛修卓也沉默下去,房間里只有雨聲和紀綱雕琢的刮磨聲。雨下大了,杏花掉得更紛,在泥水間鋪就一片殘。
“我這輩子只教了兩個人,都是傾盡畢生所學。我自負才高,不肯將就,正是這樣的恃才狂傲,才害苦了第一個學生。”齊惠連著那殘瓣臟水,猶如著自己潦倒的半生。他說:“我齊惠連到底不是神仙,有兩個學生足夠了,別的人,我教不起。”
紀綱劇烈咳嗽起來,用帕子掩了口,埋怨道:“關窗吧!”
齊惠連把那些景都關在外邊,回頭看著薛修卓,說:“我言已至此,你休要糾纏!走吧,別留在這里礙眼。”
薛修卓不,他和薛修易長得不像,他甚至不像是世家子弟。他沒有潘藺、費適的那種驕矜,庶子的份讓他在過去數十年里吃盡了苦頭,他已然被打磨了這樣不鋒芒的儒雅。
“我仰慕先生的才學,更仰慕先生的知世之道。我三顧小樓,求請先生出山,是因為我明白先生的抱負。先生,海良宜確實是個崖岸高峻的君子,可是君子向來不能與小人長存。如今的皇上不詩書教導,沒有禮賢下士的仁心,他只是這大周崩塌之勢下的一稻草,他本不了圣賢之君。海良宜還有多余力?把社稷安危寄于他一人之,本就是尊卑顛倒,誤了輕重。”
齊惠連說:“輔佐君主,本就是臣子天職。海良宜力挽頹勢,調和八方,他是在盡力而為。他是忠臣,難道你還想要他做個頂替李氏,改朝換代的臣賊子嗎?”
“世家與寒門的斗爭百年不休,想要剔除痼弊,就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薛修卓起,說,“李建恒不行,還有別人。大周是李氏江山,只要李氏的脈猶存,那麼為渡難關,換個人也在理之中。”
齊惠連與他看法相左,只把他當作弄權謀私的世家子,不肯再與他談。
薛修卓默立須臾,說:“我與先生,也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先生不信我,但我也要與先生說,沈澤川是含恨殘的余孽,他心無外,只為報仇而活。他行事狠辣,為人狹隘,與太子相差甚遠,先生以教帝王之心去教他,無異于為虎作倀。即便來日他有所作為,也不會是良主。”
紀綱猛地擱下刻刀,對薛修卓怒目而視,說:“你懂川兒多?你們口口聲聲喊他是余孽,可我看你們才個個都是食髓余孽!你住口,快走!”
薛修卓行禮,說:“先生若是反悔,我隨時恭候。”
他退出去,下簾走了。
薛修易在院子外邊閑逛,遠遠地見薛修卓往回走。他兜著傘,往廊下鉆,卻正好撞著散學的學生。
這些出青樓的學生對他行禮,薛修易把傘扔給后的丫鬟,他把人挨個看了,丫鬟說:“這是你們能走的路嗎?沖撞大爺,不知禮數!”
學生們垂頭避退,后面立著一個十七八的孩兒。薛修易看姿不凡,便輕佻地拉了的袖,說:“你也是延清買回來的雛兒?什麼?”
這孩兒瞧薛修易一眼,沒答話。那頭的薛修卓正好走近,擋了薛修易,笑說:“大哥才回來麼?歸院吧,雨大,別淋著了。”
薛修易拍開他的手,不耐道:“知道了!”
薛修易走了幾步,聽著后邊的學生們一齊行禮,喊薛修卓“先生”。他回頭又看一眼,卻看見適才的那個孩兒,正偏頭看著他。
那目不畏懼,也不惶恐,在被薛修易發現后,也沒有立刻閃開,反倒看得薛修易忍不住先轉過了頭。
風雨撲面,薛修易打了個哆嗦,抱著手臂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