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天已經暗了，寂靜的屋檐下亮起了搖晃的燈籠，打著呵欠的百姓收回長竿關上門，街邊上的積水映出暖橙的，顯得靜謐又祥和。

然而沒一會兒這平靜的積水就被馬蹄踏破了。

宋立言一邊策馬一邊皺眉：“我去查案，你跟著出來干什麼？”

他上淄被風拉扯吹拂，看起來凌厲又颯爽，像暗夜里即將出爪的鷹，然而在這鷹的背后，趴著一只渾直冒緋的狐貍。

“大人答應了不拋下奴家的。”嗔。

“雖是那麼說，但也不能去哪兒都要帶上你，像什麼話。”

一提到“話”這個字，樓似玉就想起他那會兒說的話，嗷地一聲就捧心埋在他的背上，興地蹭了好一會兒，才滿臉地道：“私……私房話。”

宋立言：“……？”

前頭就是千秋樓，依舊是大紅燈籠高掛，四面彩招搖，哪怕又出了事，老嬤嬤也仍然滿臉桃花笑春風地迎上來：“老給宋大人請安。”

“大人。”宋洵也迎了出來，神古怪地給他引路。

宋立言朝老嬤嬤頷首，然后便跟著他走：“出了何事？”

“有幾位客人不知為何突然暴起傷人，這樓里打死兩個，打傷三個，兇犯已經控制住，但緒極為不穩，一直說胡話。”宋洵瞥了一眼自家大人旁邊滿臉傻笑的樓掌柜，“掌柜的來得也巧，正好一起看看。”

“好呀。”樓似玉聽什麼都笑，“人在哪兒呢？”

宋立言有些嫌棄：“辦案要嚴肅。”

樓似玉一頓，接著收攏皮抿住，出一副正經的模樣來，但收得太猛，皮包得像個沒牙齒的老婆婆。宋洵瞧著沒忍住，反倒是笑了出來，然后便收到了宋立言狠狠的一瞪。

出事的廳堂被捕快圍了起來，外頭一路笙歌，里面卻是腥味十足。宋立言剛進去，就聽得樓似玉小聲嘀咕：“沒有妖氣呀。”

死的人橫在旁邊，殺人兇手被捆在椅子里，看起來倒不像他們想象中那樣癲狂，只是雙眼發紅，口起伏得厲害。宋立言上前看了看，問老嬤嬤：“這幾人與死者有什麼仇怨矛盾？”

老嬤嬤搖頭：“大人，這幾位客素不相識，沒點著同一個姑娘，也沒上說什麼話，甚至只在這廳堂里打了個照面，談何仇怨矛盾呢？”

沒有仇怨矛盾，又素不相識，也不是妖氣作祟，那怎麼可能突然暴起傷人？宋立言皺眉沉思，還沒思出個結果，就見樓似玉站去了一個兇手邊。

“這位仁兄。”笑著問，“你為什麼殺人啊？”

“……”他翻了個白眼，心想這還能直接問的？

然而，被捆著的人竟是當真開口了：“我沒瘋，也沒病，趙虛這狗賊上輩子害我家破人亡，我沒道理放過他！”

樓似玉聽得挑眉：“上輩子？”

“是，我想起來了，就是他殺我子辱我妻子氣死我雙親，然后逍遙法外。我喊冤數月，最后被這狗賊雇人打死，天理昭昭啊，竟又讓我遇見他了——”

“你等等。”樓似玉覺得好笑，“客記這麼好，連上輩子的事都記得？”

“我就是記得，就是他，趙虛，化灰我也認得！”

“大人。”老嬤嬤開口道，“死者名為李序，不是趙虛。”

宋立言搖頭，怪不得宋洵說他們說胡話呢，這殺人的借口未免太過牽強。他看向另一個兇手，低聲問：“你呢？”

“我以為是我瘋了，沒想到他跟我一樣，那就不是我瘋了。”三十多歲的書生，看起來比上一個兇手冷靜不，紅著眼喃喃道，“我也是想起了上輩子的事，可我沒想殺，我只想讓跟我走……不答應，掙扎間自己撞上了桌角。”

宋立言扭頭看向下一個，那人殺人未遂，還虎視眈眈地盯著不遠包扎的傷患，里著氣。

“你也是想起上輩子的事了？”

那人看也沒看他，依舊死死盯著傷者。

“大人，這兩位客當真沒有仇怨，老也不知怎的了……”老嬤嬤直嘆氣，雙手給他奉了茶，“老這樓里也是不太平，前頭好突然消失，千秋樓白白了一棵搖錢樹，不過念著大人，老也沒追問，可這又出命案，樓里的生意不好做啊，還請大人多諒諒。”

這是拿好的事兒來跟他換人了？宋立言沒接茶盞，沉聲道：“不必本來諒，王法自有公斷。”

老嬤嬤臉上不太好看，瞥了一眼外頭探頭探腦的客人，長嘆一口氣：“大人還想問什麼？”

“這幾個人在出事前有沒有做過相似之事？”宋立言環顧四周，“比如喝了同一壺酒，亦或是去過同一個地方。”

眼里閃過一瞬，老嬤嬤垂眸搖頭：“沒有。”

樓似玉一直盯著瞧呢，聞言就笑了：“徐嬤嬤一向是大事化小的高手，任何事攤在你千秋樓上，都算不得什麼大事。可這知不報是會小事化大的，趁著奴家沒開口，嬤嬤還是自己說了痛快些，不然好些賬沒清算了到時候遭殃的還是你千秋樓。”

徐嬤嬤看一眼，縣上各大掌柜之間難免通些消息，千秋樓賬目不干凈不是什麼，但對上一直瞞得好。樓似玉這是連商行的口碑也不要了，來威脅？

可惜，還真的會這威脅。

“樓里人太多，老一時想不起來也是正常，不過客人進出咱們賬目上都有記著的，大人過目便是。”

宋立言接過翻開遞來的賬本，細細掃過，眉心一皺：“半個月前？”

徐嬤嬤沒答話，樓似玉好奇地湊過去，就見賬本上所記之人進樓的第一筆打賞都是半個月前。

“你拿舊賬給大人看做什麼？”

徐嬤嬤擺手，幾個打手紛紛往外走去請離看熱鬧的人，等清理干凈了，才低聲開口：“這幾位手的客都是半個月前進的千秋樓，快活幾日突然沒了蹤影，老當時以為是不想付賬從后門跑了，結果今日，他們齊齊從這鏡子里鉆了出來。”

廳堂里放著一塊人高的銅鏡，鏡面模糊不清，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放在這兒也不為照人，就當個古董擺設，結果怎麼的，還有人能在里頭走？

樓似玉聞言就躥了過去，輕輕一敲鏡面。手沒有鏡子該有的冰涼，鏡面倒是如石子落水，水紋一圈圈開，顯出些影子來。一看就變了神，扯下旁邊的帷帳，刷地就將它給蓋了。

“怎麼？”宋立言跟了過來。

“沒。”定了定神，輕聲道，“邪。”

“什麼邪？”

樓似玉干笑，吞吞吐吐了一瞬，宋立言很不給面子地道：“知不報是會小事化大的。”

“……”垮了臉，老實地道，“孟婆鏡，生于黃泉，能照人前世因果。這玩意兒是黃大仙家的寶貝，怎麼落這兒來了？”

想起千秋樓里藏著的黃大仙，樓似玉又拍了拍腦門：“忘記還有好那個兒了，丹還不算，怎麼連人寶貝也？這東西……這東西不干凈，大人別。”

宋立言垂眸看：“你張什麼。”

“沒有啊，奴家沒張。”在裳上蹭了蹭手里的汗，樓似玉仰臉笑道，“案子破啦，大人先把兇手帶回去，奴家去將這邪置了。”

“定罪要證據，這東西是證據之一，該由本帶走。”宋立言朝宋洵揮手，“讓人進來抬。”

“可是大人，這東西要是讓人不小心看見，難免又多出幾個兇手來。”拉了拉他的袖，“就讓奴家收走吧？”

“你是怕別人不小心看見，還是怕我不小心看見？”宋立言睨一眼，覺得好笑，“掌柜的難道不知道，大方放出來的東西反而沒那麼引人生疑，若是藏著掖著，那還真會讓本興趣。”

樓似玉立馬往旁邊一站，背著手道：“那任憑大人置。”

還真是一放鉤就往上咬，這反應，他不得更好奇了麼？宋立言莞爾，讓人把銅鏡往外抬，余瞥見徐嬤嬤臉發青，很是地問了一句：“府收集的證據，需要付賬嗎？”

“瞧您這話說得，既然是牽扯了人命，就算是這千秋樓大人要搬走，老也只能看著。”徐嬤嬤賠笑，“只是還請大人早日查清真相，好讓老睡個好覺。”

宋立言頷首，讓人守住尸等齊岷來，便轉往外走了。

“大人此舉，可擔心污你以權謀私啊？”樓似玉跟在他旁邊，想轉移他對孟婆鏡的力，嘰嘰喳喳地打趣。

宋立言面無表地走著，順口答：“會。”

“還真會？但那銅鏡其實也不值什麼錢，地下生出來的，長得又不好看，也沒什麼雕刻和寶石……”

“本不是說這個。”

“嗯？”樓似玉挑眉，“大人還謀別的私了？”

宋立言點頭，嘆了口氣，頗為自責：“辦案之時攜帶親眷，不公不正，是為謀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