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言聽著,側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是用來握獬豸劍的,而獬豸劍自到他手里那一刻開始,就是為斬妖而出鞘。師父教過他斬妖之法,卻沒說過如何斬人——世間之人都有律法約束,怎會要他來過問對錯生死?
“師兄早些休息。”他道,“明日我便讓人接你回邸。”
葉見山知他是沒聽進去,再勸也無用,輕嘆一聲便躺回了枕頭上。宋立言退出房間,招手喚來宋洵,低聲吩咐了兩句。
外頭天已經黑了,樓似玉借著燭在賬臺上打算盤,稍稍一側頭,就覺窗外有什麼東西掠了出去。一頓,不聲地合攏賬本,打了個呵欠,佯裝上樓回房,卻在關好門的一瞬間朝那影子的方向追去。
十個鏢局都在宋立言踏的一瞬間布下了防妖的法陣,這一點樓似玉是有所知的,但沒想到的是,他竟還留了后手。
鎮遠鏢局的大門打開,幾個鏢師圍在箱子旁邊等著,宋洵大步,祭出一枚玉,飛快地打鏢箱。只一瞬間的事,在凡人眼里看來不過是他了箱蓋,似是確認無誤之后,便讓人抬走。
可樓似玉看清了,并且還記得,那玉原本是掛在宋立言腰間的。
以隨之放置四合陣旁,也就是上清司慣用的“追思之”,在一定范圍,只要所追之妖力侵犯,其主就能以隨之為介,轉瞬行至所追之邊。
這是早就做好了有人會來搶四合陣的準備。
樓似玉在暗看完,飛快地跑回客棧,直接越過二樓的窗戶跳進了人蛇的房間。
人蛇正躺在床上消化肚子里的呢,被這靜一驚,差點沒嚇死,扭頭就罵:“還說我不像人呢,有人進房間是走窗戶的嗎?”
“沒心思管那麼多了。”樓似玉坐去床邊,認真地道,“你聽好,宋立言在鏢箱上下了‘追思’,以他目前的修為,鏢隊在離開荒州之前你都不能手,否則就是一場惡戰。等鏢車出了荒州,你要如何我都不攔著。”
一聽這話,人蛇冷靜了下來,著肚子想了好一會兒才罵了一句:“他個都沒長齊的小破孩,怎麼心思這麼多啊?”
“你聽我的就是。”樓似玉給倒了杯茶,“只要沒有宋立言,以姐姐的本事想拿那東西輕而易舉,又何苦去?”
“說白了你就是怕他傷著。”人蛇不屑地吐了吐信子,“他那麼厲害的人,還用得著你來心疼?”
樓似玉眨眨眼,突然笑了:“也是,他很厲害。不過,就算他再厲害,于我也只是心尖上最的那一塊。他不怕傷不怕疼,但我怕。”
這種擔心自己都知道是多余的,他所行之事,哪有不傷的?就算是傷得沒了半條命,他自己也不會當回事,再出手,依舊還會是毫不顧及自己,只想著怎麼滅妖。可控制不了自己,再傻再天真的想法,只要是關于他,在這里就是合合理。
人蛇一噎,沒好氣地瞪兩眼,可想想那種,未必不能共,便也就不說話了。
不放心這沖的人,樓似玉又同說了好一會兒,最后是人蛇不耐煩了,推著出門:“我知道了我不,你放心,別說了!”
門“呯”地一聲在面前關上,樓似玉鼻尖,也覺得自個兒啰嗦過頭了,夾著尾便回屋去準備明日的客棧開張。
已經是七月底了,這大半個月客棧都沒什麼營生,賬面實在不好看,加上又要地租了,樓似玉這一個愁啊,臉都拉了苦瓜。明兒也不打算去看著人蛇了,還是賺錢要。
日頭西落東升,浮玉縣又是一日清晨。
不過這一日,安樂街上可比往常熱鬧多了,掌燈客棧門口卯時就點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頓響,炸得一群孩捂著耳朵看熱鬧,也炸得宋立言剛出去的立刻收了回來。
“什麼東西?”他皺眉問。
宋洵往樓下看了看,笑道:“開張禮,慣例是要鞭炮鑼鼓慶賀一番的,門口已經滿是人了,大人從后院走吧。”
“嗯”了一聲,宋立言下樓,目往旁邊掃了一眼,就看見樓似玉穿著石榴紅的羅,像朵花似的在門口搖曳:“咱們掌燈客棧為了迎接宋大人住,已經是重新修葺規整過,按理來說酒水自是要漲價的,但咱們大人恤民,特意吩咐,今日賓客不但可原價用酒水佳肴,更是一桌賓客免去賬目,各位里面請~”
這噱頭用得,也真是一點不跟他客氣。那麼大一群人,甭管是真的想來用膳還是想來沾一沾“宋大人”的,都呼啦啦地涌進來,霎時就將大堂給坐滿了,還有不在外頭排隊候著。幸好他飛快出了后門,沒被人給堵住。
上車去往縣衙的時候,宋洵猶自贊嘆:“這位樓掌柜真是了不得。”
可不是了不得麼,花花心思一大串,要花錢的地方能把門摳穿了,該賺錢的時候,那一個心狠手辣毫不留。他早先是真冤枉了,起碼在掌柜這件事上,沒什麼需要懷疑的地方,有本事、也擔得起。
宋立言輕哼一聲,問:“鏢車出城了?”
“回大人,卯時前就來了出發的消息,眼下差不多正到城門口。”
抵著無名指的指節應一番,不曾發覺任何異常,宋立言也不再問,就安靜地等著。
卯時末,樓似玉送走幾撥食客,正滋滋地著一大把通寶樂呢,就聽得般春喊了一聲:“林廚娘?”
抬頭,果不其然就看見林梨花穿著素黃的布,一邊跟般春寒暄,一邊朝走了過來。
“主子。”余留意著四周,低聲道,“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樓似玉一頓,笑著大聲道:“你可算回來了,正好廚房忙不過來呢,快來幫忙。”
說罷,拉著就往后院走。
簾子一落下,前堂的喧鬧都遠了去,樓似玉留意過四下,才開口問:“怎麼回事?”
“鼠族那幾個本還在當鋪里養傷的,誰知道昨晚子時一過就統統不見了。”林梨花皺眉道,“自打上次您來過之后,我與木掌柜就沒關著他們了,按理說要走也該吱個聲吧?結果一聲不響地就全沒了。”
“我還當是什麼事。”樓似玉松了口氣,點了點的腦門,“他們本就該離開浮玉縣的,走了是對的,用得著大驚小怪麼?”
“可是……”
“行了,你快去廚房幫忙吧。”樓似玉擺手,“那個人已經回縣衙了,最近幾日咱們都能過輕松日子。晚上我讓錢廚子擺酒,給你打打牙祭。”
還想說點什麼的,可看自家主子完全不擔心,林梨花也就撇撇,放下包袱就鉆去后廚。
鎮遠鏢局的鏢旗是黑底紅邊兒的,揚在風里煞是有氣勢,二十個鏢師護在鏢車四周,莫說山賊了,普通行人瞧見都繞著走,生怕有所冒犯。
人蛇化作了個趕路的婦人,坐在茶棚里看著鏢車由遠及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暗自算著下一個茶棚在什麼位置。這鏢車行得不快不慢的,眼下也才剛出了浮玉縣界而已,要出荒州,起碼還得跟上三日。
真是麻煩。
“茶小二,來五壺茶,再將這幾個囊子裝滿水。”鏢頭過來,喊了一嗓子。
茶小二連忙應聲過去,一隊鏢師也就原地修葺,喝茶洗手。本是個尋常的休息間隙,人蛇也沒太在意,可就在這眨眼之間,變數陡生。
三丈外的黃土地下突然冒起幾個大包,飛快地朝鏢車這邊躥了過來。在場的都是老鏢師,雖是沒見過這種路數,但反應也很快,出刀就要朝那些個土包砍,誰曾想刀還沒挨著,土包就紛紛炸開,飛躥出無數個黑影,裹著煞氣撲向鏢車。
“什麼東西!”鏢師慘,慌忙去趕裹在自己上的黑影。鏢頭見狀刀去護鏢,卻不想對方人多勢眾,他還未來得及上前就被撞開了去。
尖銳的利爪泛著綠,一爪就拍向了車上的紅木箱。
人蛇怔愣了半晌,待看清來者何人之后,變了臉,上前就吼:“快住手!”
這一吼已然是來不及,帶著妖氣的鼠爪一及木箱,紅霎時大作,藏著的玉化出八卦陣,升騰于鏢車之上。原本只是掌大小,眨眼卻化出七尺方圓,從上而下傾泄而出,瀲滟流轉。定睛細看,那陣間竟是生出人影。
人影漫步踏來,眉目從里一點點清晰,他手里反著一把長劍,過劍刃,自兩流,本是有種凌厲的,可他劍一翻,激的殺氣就將別的都沖了個干凈。
一眾鼠妖僵在原地,似乎是沒反應過來。人蛇卻是白了臉,不管三七二十一,直直地朝鏢車沖去,想抓一個空隙先下手為強。
然而,不等靠近,冰冷的獬豸劍就橫了過來,劍之由頭,宋立言的聲音冷漠地響起——
“還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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