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盞蜂水(下)
堂下人哭得梨花帶雨,一張清淡靜謐的臉如同被春雷暴雨摧殘過一樣。
左上首坐著的尚夫人麵有些尷尬,抬眸了左三元一眼,再看了看左三元側玉立著的小姑娘,小姑娘鼻子小小的,鼻頭翹,白又俏生生地牽著媳婦兒的角站著,一雙大大的杏眼懵懂卻有神。
相貌,相貌和元行,真的很像啊...
尚夫人鼻頭一酸,眼眶瞬時紅了一圈,手一,先讓邊的阿嬤把尚令抱開,“...祖母給令姐兒帶了木馬、小矮馬和孔雀,令姐兒和阿嬤出去玩可好?”
尚夫人埋下,笑瞇瞇地溫聲哄著。
待阿嬤帶著尚令出了正堂,尚夫人方臉一沉,手一抬,看了眼堂下,似是不樂意再多看兩眼,飛快地將頭轉了過去,“把芍拖起來!在別莊撒什麼潑!在自家主母跟前賣什麼慘!”
尚夫人話音剛落,側另一個兇神惡煞的阿嬤便將芍一把拖拽了起來!
左三元輕輕別過眼去,抿了抿。
再大咧咧的,經歷了失敗的婚姻、辛苦的育兒、天南海北的闖後,也變得斂與安靜了許多。
芍的狼狽,左三元不在意。
左三元眼神認真地看向尚夫人,回想起剛剛芍一進正堂便哭著跪倒在地,求的那些話,輕聲道,“...廣德伯的船沉了,是什麼意思?就像當初他們去北疆一樣嗎?是聖人的安排嗎?還是秦王的安排?”
尚夫人鼻尖一紅,兩隻眼睛飽含淚水,輕輕搖了搖頭,“據我所知,並非誰的安排...元行去福建,是因東南侯次子年紀太小不住抗倭軍隊,加之長子跋扈放,在旁煽風點火,元行奉聖人之令去給東南侯次子撐腰...行程過半,東南侯次子陪元行至虎門、州一帶勘探,途中船舶遇難,沉了江,距今已有三日了。”
三天了...
當初在北疆失聯,是十幾天之後才將訊息傳遞回京城。
聖人如今尚且如日中天,秦王恭順明理,君臣父子相得益彰,大魏境一派安靜祥和。
尚元行出行福建,應算是欽差,奉聖旨而行的。
若是意外,豈非太過意外?
左三元輕輕眨了眨眼,溫聲道,“既是出公差沉的船,聖人與秦王豈會不管不顧?你們來尋我,若是在丹東,我們左家尚且能夠出一份力,卻偏偏是在福建...”
被阿嬤扣住的芍還能說話,極力掙紮,張口哭道,“不不不!如今東南侯次子一落水,便是東南侯長子掌控局麵,他又怎會盡心盡力!?就算朝廷派人去救,路途遙遠,等他們抵達,恐怕...恐怕...!!既是落了水,那便是漕幫的地盤!您與秦王妃一向好,您去求求秦王妃吧!請廣進伯調撥漕幫的人手暗中幫幫忙吧!求求您了!”
“閉!荒唐!”尚夫人側過眉目,厲聲斥責,“豈有你說話的份兒!”
再轉過頭來,看向左三元,眼神裡有藏不住的焦灼,“倒也不是芍說的這個意思...不過此行落水本就蹊蹺,東南侯長子被放逐回鄉後,其繼母與次子在京中福,他恐怕心頭另有計較的...如今你公爹與你父親均在想辦法,甚至英國公與尚在京中的東南侯也在想辦法,隻是任誰都知道,有水的地方就有漕幫,若是你不方便,我明日便遞帖子去求秦王妃。”
左三元蹙眉搖頭,“...倒不是方便不方便的問題。隻是如今在明麵上,含釧哥哥是將漕幫出去了的...”
若是這個時候,再展現出含釧哥哥對漕幫的控製力,也不知秦王與聖人會怎麼想?
左三元有些猶豫。
可在腦子裡過了一會兒,便堅定地抬起頭來,輕輕點了點頭,“行,您別管這件事了。我一天是廣德伯夫人,一天便要擔負起責任來...這些年,蒙您照顧,很是任,也承蒙尚家庇佑,纔可放肆玩樂,甚至還有了令姐兒...無論結果如何,該我盡的力,該我打的仗,我總不會逃。”
尚夫人一向憐惜這個兒媳。
就算當初不是自己求來的,卻也是看著長大的。
人品、家世、都是沒得說的。
自己兒子也並非壞人。
元行看重宗族,為清廉進,不耽於人,亦不好賭好,為人正直,雖有城府,卻也可恪守君子之風。
明明兩個很好的人,卻走不到一起去。
尚夫人隻能嘆一聲世事無常。
世事無常呀。
尚夫人兩行淚終於砸下,一麵握住左三元的手,一麵別過臉去。
當天剛過晌午,左三元便啟程進京,先拜訪了秦王府,跟著便折轉找了固安縣主。
第二日清晨,天際盡剛矇矇亮,一艘小船自天津衛啟程,一路向南,出了大運河便折轉上了海船,從外往裡開。漕幫的人開道,一路風平浪靜,且從未被碼頭耽誤停留。可饒是如此,左三元過了長汀,抵達沉船的閩江時已是一個半月以後了。
漕幫的人已將閩江打撈了近半的河段。
卻一無所獲。
“...河道崎嶇,且因臨出海口,水流波迅速,可就算被河水沖刷,也應有船板或是船碎片。”漕幫的管事待左三元的態度很恭敬,“因廣德伯與東南侯次子輕車從簡,所搭的船不過是一艘兩層小船,我們目前考慮...”
管事頭一低,聲音輕輕埋下,“目前考慮,或許是水流將沉船與人沖刷出了閩江,直接經福州海。”
一旦海,人活著就不容易了。
更別提後有東南侯長子虎視眈眈,前有倭寇匪,就算不經天災,**總是免不了的。
管事見麵前的婦神肅穆,卻雙眼赤紅,態度放得更低了,頭向下一埋,“夫人,我的建議是出海搜尋,閩江海一帶有許多半大不小的島嶼,若是上天眷顧,兩位郎君或許已經登島上岸,等待救援了。”
左三元輕輕點頭,“出海是否需要其他文書?可有其他風險?海上的倭寇與匪類可有危險?”
都問到了點子上。
管事一下子撥出一口長氣。
他手裡倒是有封文書,漕幫大小姐、當朝秦王妃親手所寫,最後蓋了當朝秦王的章,拿著這封文書,他在大魏境可謂是暢通無阻。可有些後果,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漕幫管事能夠承的——若是武裝出海,一不留神靠近東瀛、李氏王朝兩個藩地,這就是主國與藩地之間的鬥爭了。
出海這件事,可大可小。
為防止海上遇襲,出海時必定要帶上大量的武裝和人手。
若真是靠近了兩個藩國,大魏該如何自?秦王又該如何自?
這些事兒,不是他一個小小管事可以拿主意的。
廣德伯夫人來了。
於公於私,都有權力調撥兵將,甚至承擔責任。
“照大小姐的意思,一切文書都可後補,這一方麵您無需擔心。”管事把話講,“風險自然是有,如今是夏日,海上風浪巨大,加之匪類橫行,吃不起飯的倭人和海賊躍躍試,咱們此番出行必定要調撥幾艘裝配炮臺與火銃的大船——這一點需要您與福建佈政使司拿決策。至於其他的,都可給小人。給您備下的驛站就在福州馬尾港,南平蔣家的夫人一早便在驛站等候您了,小的這就令人護送您過...”
管事話未說完,便見左三元手一擺,斬釘截鐵道,“不用了,今日我同東南侯麵後把配備好的船隻要到手,明日一早便出海。”
蔣家夫人,便是嶽七娘。
是釧兒經年的手帕,也是鴻賓樓背後的東。
左三元笑了笑,“你差人帶個話,等我們平安上岸後,我再去和蔣家夫人喝茶。”
麵前的家婦態度堅決,管事不敢再多置喙,低頭下去安頓妥帖。
自閩江出海,福建佈政使司左參議大人與左三元同行。
出海後,果如漕幫管事所料,海上白日風和日麗,桅桿長揚,夜時分便極為可怖,風浪大得這大船四下歪斜掙紮。左三元每每夜便無法夜,抱著痰盂吐了又吐,險些將苦膽都吐了出來,抹一把不帶緒的眼淚,左三元暈暈沉沉地了。
使添福一邊幫左三元順後背,一邊低聲埋怨道,“...人不見了,要找人了便想起您了...您同秦王妃再要好,這件事也是棘手的呀...一路奔波,又是坐船又是換馬車又是出海又是風浪,這個時候那個芍呢?哭兩句便罷了!苦的全是您!”
左三元還想說什麼,可一張又是湧上來的惡心。
風浪尚算小事,時不時出現的倭寇卻是大事。
左三元一直以為船上配備的炮臺與火銃是擺設,可那“砰砰砰”震天響的幾聲擊碎了的...嗯...不切實際的幻想。
海上跟著出現了裊娜又蜿蜒的鮮。
一船的人被擊沉了。
橫飛。
甚至有兩顆頭顱死不瞑目地飄在海麵上。
左三元想沖回房間,抱住能夠給予安全的痰盂。
理智製止了此番不理智的行為,同時還敦促給同行的福建佈政使司左參議遞了個沉著且冷靜的贊賞眼神,“利兵,是佈政使訓練有素、指導有方。”
人呀,終究會長大的。
要麼在炮火中長大,要麼在眼淚中長大。
左三元覺得自己蠻幸運的,兩種經歷都全乎了。
在海上搜尋了小半個月,因蔬果匱乏,左三元角長滿了水泡,一隻冰鎮的梨子分三天吃完時左三元十分想念含釧熬製的桂花梨膏。
距離東瀛越近,滿船人的心緒越發張。終於在一天,傳來了好訊息,“...海上有木板!飄著木板!看上去是楦板的樣子!”
船向飄著木板的海麵駛去。
左三元雙手扣住船舷,神焦灼地往外探,海麵一無盡,不知行駛了多久,眾人抑住暗藏在嚨深的歡呼——有一座島!
一座枝葉繁茂的島嶼!
而在島嶼的東南角斜斜地歪著一隻兩層船舶!
是夜,船盡力向岸邊靠去。
一眾黑小隊蒙上口鼻,背負橫刀悄無聲息地下船上島。
“...害怕島上有匪類。”左參議言簡意賅地阻擋住左三元企圖下船的意願,“前鋒先行,排後若島上確實是廣德伯與東南侯次子,便點燃黃烽火,我們趁夜再靠岸;若島上是匪類,或...或二人已然遇害,他們將點燃灰烽火,我們再來接應。”
隔了半晌,左三元輕輕點頭。
一連三日,島上均無烽煙。
左三元憑立船頭,眼穿。
第四日,烽煙起。
左三元輕輕瞇著眼去。
是黃!
左三元陡然慟哭,撞了撞使添福的手臂,結道,“是黃,沒錯吧!?”
激讓人懷疑自己是瞀視。
添福不激,所以不瞀視。
添福輕輕點了點頭,心裡頭酸溜溜的,“...沒錯,是黃。”
在船舶靠岸,一行人抬著十來個人上船後,左三元一眼便看到了被兩個人攙扶著往船艙上走的尚元行。
形容枯槁,蓬頭垢麵,甚至不蔽,腳上捆著幾圈破爛的布條。
尚元行被人架著往船艙上走,神恍惚之間到了一對注視著他的目,虛弱卻倔強地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後,他瞳孔猛然放大跟著陡然小。
福州,馬尾港,驛站。
紅爐焙新茶。
左三元端坐在窗欞之前,輕輕將銅壺從爐子上取下,低頭沖了沖茶盞,再聽床上窸窸窣窣的聲響,抿抿後坐了過去,挽起幔帳,用平靜且沉默的眼神迎接漸漸清醒的丈夫。
“喝藥了,大郎。”
左三元神平淡地為尚元行喂藥。
藥碗剛到尚元行角,卻被他外頭偏開。
左三元眼眸未抬,不屈不撓地繼續將藥碗湊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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