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覓……”
“錦覓。”
“錦覓?”
“錦覓!”
翰墨水,大團大團稠得化不開的濃重之中,總有一人模糊的影像揮之不去,各式表走馬燈一般地番替,時而冷漠倨傲,時而哭笑不得,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哀傷疏離。縱使語調變換,念白卻不變,自始至終隻有我的名諱錦覓二字。待我每每看清此人麵容時,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開來,蹤跡難尋……
“覓兒,覓兒。”有人輕拍我的麵頰,我倏地睜開眼,大汗淋漓,後背布帛粘膩,口尚且怦怦起伏,氣息不定。
“可是又夢魘了?”水神爹爹清涼的手過我的額際,帶來一陣輕風,上那汗津津的燥熱之登時褪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邊。”爹爹坐在床沿傾攬住我的肩背,哄三歲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作簡單,卻有效地紓緩了我的不適。
自從我被天後用業火大傷心肺,詐死又詐之後,連日以來便是爹爹這般不解帶地照拂我,煎藥送服亦從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從睡夢中驚醒也總是爹爹不厭其煩地安我。我神氣稍好的時候,爹爹便準許小魚仙倌過來陪伴我,每每前來,小魚仙倌便溫和地握著我的手,輸些調理凝神的真氣於我,眼神裏是掩飾不住的心疼,臨走時也總是不舍地一步三回首。二十四位芳主亦來探過數次,臉極是難看。甚至有一回,看門仙侍報說天帝同月下仙人一並來瞧我,爹爹卻以“小匱神乏”為由給回絕了。
這些於我,是全然新鮮陌生的驗,過去在水鏡之中,我偶爾也會因修煉岔個氣走個火什麽的病弱上幾日,老胡卻總是在我複原多日之後,方才後知後覺地端詳我蠟黃的麵,送些文不對題的安神催眠的草藥來。而最近一回岔氣則是借住在姻緣府裏月下仙人給我送了一屋子春宮圖當夜,翌日,狐貍仙瞅著我黑重的眼眶,歡天喜地道:“覓兒昨夜沒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宮圖鬧得春心萌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臉喟足,語重心長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強筋健骨益壽延年。”雖然我還沒來得及看他那些所謂的藏珍版之圖,不過也不好打斷他這番手舞足蹈的喜慶,便從善如流地默認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滅了四千餘年,倒也十分地習慣滋潤,並不覺著有何不妥當,這回多了個水神爹爹,多了個未婚夫婿將我輕拿輕放捧在手心悉心嗬護,新鮮之餘難免生出些其實死一死也不錯,不妨多死幾次的。
眼見著我的一日好過一日漸漸恢複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夢魘卻一日未斷,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盤桓夢,不知是何緣由。
今日爹爹喂我吃過藥湯後,遞與我一柄利,狀似柳葉,細長鋒薄,雙麵開刃,寒凜凜,細細一看卻剔晶瑩。
“此刃乃翊聖玄冰所製,鍛造之時,我已將半數修為盡煉其中,覓兒將它隨帶著,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有個防之。”
半數修為?!
爹爹說的舉重若輕,而我卻瞠目結舌,爹爹為了護我周全,竟不惜將自己的半數修為舍棄!難怪爹爹近日臉慘白,連往日那點淡淡的都沒了蹤影,一次失了這許多靈力定是爹爹元氣大傷,說不定連元神也傷了一些……
“爹爹,將來,覓兒一定好好孝順你。”怔怔半日,我也不曉得說什麽好,隻盼著自己來日修仙籍後可報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了我的額頂,笑的恬淡清雅。
夜,爹爹終於在我的勸誡下回去修養生息了,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將那柳葉冰刃放置後,從枕下出一個金燦燦的據說也可以防的什,對著燭火看了半日,喏,就是凰的那金貴的寰諦翎。不曉得這鳥兒現下如何,來來往往探之人都不曾提起過,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幾乎見不到喜好閑磕牙的仙娥,故而我傷至今全然不曉得凰那日的傷好是沒好。
琢磨了一下,於於理似乎我都應當去瞧一瞧他。
立在棲梧宮門前站了一會兒,我決定,還是不要讓看門的仙侍通報了,我那日嗓子了些傷現下說話還有些疼,費舌通報自然不若翻牆來得便當。我在棲梧宮做了百年書,這裏的地形再悉不過了,找了個結界接的薄弱,從上麵直接翻了進去,一路抄近道到了凰寢殿外麵。
我著窗欞向裏麵看了看,但見蒙昧的影裏帷幔重重曳地,凰閉目擰眉平躺在榻上,雙手疊放於腹上,指尖泛白,指節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抓住什麽,臉龐瘦了一圈,清減了許多,陷在一迭厚的雲衾錦被之中,竟有些手無縛之力的文弱書生之,人生出一想保護他的錯覺。
正推門,我方才看清床畔還坐了個人,不由停住了腳步。
那人背對著我,形窈窕,手上握了塊帕正輕地開凰的額發,為他拭去額間沁出的細汗珠。
不是別人,正是鳥族的穗禾公主。
更深重,似乎怕凰著涼,細心地手將凰在外麵的雙手放被中,末了,還替凰掖了掖下頜的背角,再周全不過。
驀地,睡夢中的凰突然手,一把抓住穗禾的右手,想來力道驚人,聽得穗禾悶痛一哼。凰上下微微翕合,不曉得說了句什麽,但見那穗禾背脊一僵,似乎怔了怔,不過隻是短促瞬間卻又恢複了,任由凰握著的手,還出另外一隻手輕輕覆上凰的手背,來回挲,凰鬆開了擰的眉頭。
片刻之後,穗禾說了句話,然後,俯下子……
雙相。
良久……
我了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地有些不清晰,凰了一下,想是早醒了。
穗禾俯前說的那句話我聽得真切,說:“我亦歡喜你,旭。”
我沿著原路翻牆出去,在棲梧宮門前綿延不見盡頭的長階上托腮坐了許久,抬頭看月,覺得今日夜太黑了,月有些刺眼。
睡意尚無,此時天地之間尚且醒著的不曉得還有幾個,但有一人一定還未眠。
黑沉沉的夜裏,璿璣宮外墨林之中,潤玉仙倌閑閑半臥在一席竹榻上,右手半扶腦側,手肘撐榻,左手握了冊卷軸,螢蟲為燈,半明半滅,輕盈飛舞在四周。
“覓兒?”小魚仙倌支起,“你怎麽來了?夜裏涼,你大病初愈怎麽便赤腳外出?”他拋開手上竹簡,迎了上來,口中頗有幾分責怪。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走得泛紅的足尖,訥訥地了腳趾,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不曉得是出門便忘了穿還是半路給蹬掉的。還未想明白,下一刻子忽地一輕,卻是小魚仙倌將我橫抱了起來,我駭了一下,片刻之後,他已將我放在竹榻上。
我在榻沿上楞楞坐著,任由小魚仙倌抓了我的雙足在掌心一番活,最後,索將我的腳握著放口,也不嫌一路走來沾了醃臢。
“怎麽了呢?”小魚仙倌著我,循循善。
腳上暖和了許多,我清了清傷後有些疼痛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小魚仙倌和多仙娥有過之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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