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亨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兒子在福壽堂出事, 于他而言, 最壞的結果, 便是與蔣徽、董飛卿相關。

他強笑著討準話：“邱老板這言下之意——”

邱老板說道：“我這兒打開門做生意，賓客魚龍混雜, 一向消息靈通。近日譚家那些事, 不但我瞧不起, 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瞧不起你們。而董公子的品行、才，我輩一向仰慕。譚孝文撞到了我手里, 我不會手。至于別人，亦是如此。”停一停, 他牽出一抹冷的笑容，“我們這種人, 最樂得管這種閑事。譚大人，日后千萬當心。”

譚振亨聽完, 愈發地心驚膽戰，沉好一會兒，道：“犬子欠的賭債，我不論如何都會如期還上。邱老板, 您手里有字據, 我也絕沒有賴賬的膽子, 如此, 能否通融一下, 讓我今日把犬子帶回家中？”

邱老板搖頭, “不能。你擔心什麼，我也想得到，而且我給你個準話：擔心的對。我絕不會把譚孝文像大爺似的供著，能擔保的是，還給你的時候，人一定是活的。”

活著，唐徛現在也算是活著。譚振亨臉又蒼白了一些，急匆匆道辭離開，回家籌集銀兩。

的確，譚家這三二年都在生意上拿著蔣家長房，家底自然要比蔣家厚太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能隨時拿出大筆現銀。

十多年了，殺伐果決、做派彪悍的皇帝和首輔程詢齊心協力肅清場，軍民的境越來越好，員的膽子則越來越小，不是祖業頗的世家，都不敢做太惹眼、進項太厚的營生，怕落個貪圖錢財、人心不足的名聲。

更何況，這幾年，家中里里外外的事，譚振亨給一雙兒打理，譚庭芝、譚孝文賺錢的本事一般，花錢的本事卻不可小覷，年底結賬時，一年凈賺的也就大幾千兩銀子。

到這上下，蔣家拿不出現銀給譚家，用鋪面、別院、田產抵債，不可能當即轉手賣出去。

譚振亨回到家中，先到賬房，詢問有多可以拿出手的銀子。

賬房管事迅速盤算一下，道：“現銀有七千兩，銀票有四萬多兩。小的再想想法子，能湊齊五萬兩的整數。”

還差將近一半。譚振亨焦慮地來回踱步，迅速做出決定：“快些去找牙行的人。能迅速兌換現銀的宅子、鋪面、田產，一概出手。這一兩日就要辦到，不然，我那個不的兒子就要為廢人。”

管事不敢含糊，立刻稱是而去。

付氏神焦慮地尋過來，“老爺，孝文他怎麼樣了？”

譚振亨無力地坐到椅子上，長嘆一聲，把形照實說了，末了道：“突如其來的事，實在湊不齊銀子。如今不需想，沒人肯借銀錢給我們，只能從速變賣產業。我只盼著，那些人落井下石的時候，手不要太黑。”越是這種時候，外面那些人越會拼命價，家當勢必要以特別低廉的價格出手。

付氏跌坐到椅子上，低低地哭了起來。

譚振亨卻牽了牽，笑意凄涼，“有的人，真是不該惹。惹上了，就別想得著好。搬起來的那些石頭，都要砸到自己頭上。”

他不是抱怨，只是在說實。到此時，哭泣、抱怨、懊悔，于事無補。

付氏很快拭去淚水，道：“我手里有一萬兩左右的積蓄，等會兒命人送過來。我回趟娘家，求我兄長幫一把。”

譚振亨苦笑，“沒用。他在場上做了一輩子的老好人，為的不過是落個好名聲，眼下我們家里出了這麼多事，哪一件都是讓他跟著丟人現眼，他沒責難，已是難得。”

“不管怎樣，我去試試。”付氏凄然道，“總得把孝文贖出來吧？”

神思恍惚、面容憔悴地上了馬車，來到付大學士的府邸。

付家的管家迎出來，雙手奉上一張銀票，道：“您的來意，老太爺已經知曉。老太爺說，如今兒孫滿堂，顧得上這個，就顧不上那個，家難當。他只能幫您到這兒。”

付氏接過，看清楚面額：一千兩。

付家這是刻意敷衍。

一路哭著回到家中。

這天和隨后兩日，蔣家長房與譚家的形大同小異，只是，前者更熱鬧些：

蔣老太爺、蔣老太太這對兒一把年紀的夫妻，在這當口鬧著分道揚鑣。蔣老太爺要發妻凈出戶，蔣老太太要和他到順天府打司。

爭吵了一整日，蔣老太爺清醒過來：如今當家的蔣國槐被扣押在福壽堂，在家里，他說了算——他為什麼要和爭執不下找氣生？

他喚人把蔣老太太關到了家廟。把蔣國槐贖出來是當務之急，別的事，不妨押后。

到晚間，董飛卿面容、言語了蔣老太爺的夢，就此了夢魘，讓他一次次滿冷汗地驚醒。

同樣的時日，董飛卿和蔣徽過得十分愜意。

到什剎海盡興而返第二日，蔣徽要他帶自己去釣魚。他說好，和一起準備好漁，一大早策馬出門。

氛圍幽靜、景致怡人的河岸上，兩匹駿馬分別拴在樹干上，低頭吃著近前的綠草，間或甩一甩尾、抖一抖鬃。

傾斜的河畔上，董飛卿看著蔣徽把備好的魚餌穿到魚鉤上，練地拋出魚線，末了坐到鋪著薄毯的草地上。

“行啊你，”董飛卿訝然道，“這也會？”他從不知道。

蔣徽眉飛舞的，“我會的多著呢。”

董飛卿笑著了的額頭，魚線水之后，架好魚竿，坐到邊。

過了一陣子，他形向后，倚著斜坡，枕著手臂，著綠樹藍天，“幫我看著點兒。”

“我才不管。”蔣徽四下環顧，見附近沒有人家，這里定是人跡罕至之，便也放松一些，盤膝坐著，“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的？”

“小時候找到的。”董飛卿道，“經常自己過來。帶薇瓏來過兩回。”

蔣徽莞爾，“烤魚給吃？”薇瓏在他和修衡哥面前，是可的小饞貓。

董飛卿嗯了一聲，也笑，“那個小丫頭，第二回 過來的時候，跟我說，不如在這兒建個宅子。”

蔣徽笑出聲來，“薇瓏是那樣的。到什麼地方，都忘不了蓋房子的事兒。”

“能有個特別喜歡的行當，是好事。”董飛卿語氣更為和緩，“更難得的是，做出了名堂，眼下不造園名家都對甘拜下風。”

“對啊。”蔣徽點頭，“是去年的事兒吧，皇上把舞公主、嘉公主的公主府的事兒給了。是真的吧？我在茶樓聽說書先生講的，沒仔細打聽過。”

“真的。那兩件事，是樂在其中，特別細致，修衡哥卻最怕較真兒，沒幫忙活。”董飛卿很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真是一降一，大名鼎鼎地唐意航，就這麼栽到了一個小孩兒手里。”

意航是唐修衡的字。

“我一點兒都不意外。”蔣徽笑說，“總覺著，他們兩個真是天生的一對兒，換了任何人和他們定親，都會覺著不般配。”

董飛卿想一想，“也是。”他著蔣徽的背，想到一事，坐起來，問道，“不說他們，說說我們吧。”

“又怎麼了？”蔣徽瞥他一眼。

“離開滄州之后——不，從準備啟程開始，你就跟我越來越遠了，到底因為什麼？”

蔣徽又瞥他一眼，“你想不出？”

“打死我都想不出。”董飛卿展臂摟，“說來聽聽。今兒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個說法。”

立時抬手推他。這作很是有趣：綿的手五指分開，力道也不大，每當如此，若再恰好是理不理、面無表的樣子，他就會想到攤開小爪子推人的手的貓，笑意如何都忍不住。

這次亦是，他故意和這樣鬧了幾回，便耍賴似的把抱到了懷里，顯得老大委屈似的說，“冷落我這麼久，該說道說道了。”

“我冷落你？”蔣徽轉頭，認真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撐不住了，笑出聲來。

“本來就是。”董飛卿算賬給聽，“而且你特別擅長這檔子事兒：不冷不熱的，把我惹得一肚子火氣，又不能發作。”說到這兒，理虧地笑一下，“主要我也是沒底氣，正是新婚，就帶著你趕路回京。但我不是跟你說了麼，的確是有不得不進京的理由。你是為這些生氣麼？我怎麼品，都覺得不是。”

蔣徽拍一下他的額頭，“打住。再說下去，你就跟氣的小媳婦兒一個德行了。董公子，您是一家之主，別這麼抬舉妾，麼？”

董飛卿哈哈地笑。

蔣徽問他：“你自己真想不出個由頭？”

“廢話。”

“那好。”蔣徽低頭，從薄底小靴子的夾層里取出一封信，“我一直看你不順眼，是因為收到了這封信。我沒法兒替你找到合理的解釋，但也不知道跟你從何說起。”

董飛卿連忙接過，從皺地信封中取出信紙，斂目閱讀。看過之后，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