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巽再見到江豫燃時,還是一如往常地對他一笑。
獄牢,寒意森森,的臉龐幾日之間就瘦出了分明棱角,可投向他的目仍然溫暖和順,蘊意。
因經沈毓章提前打過招呼,史臺獄的差役不敢慢待江豫燃,先拿了張椅子放在江豫燃后,但見他并無意座,便頗知趣地退走,留江豫燃同李惟巽說話。
隔著一道重鐵柵門,江豫燃將李惟巽上下打量。他眼底翻出一縷紅跡,嚨了,但沒能發得出聲。
李惟巽了他一聲:“豫燃。”
然后輕輕地道:“你為何還是來了。”
見信仍至,不肯休棄。
江豫燃眼底的紅瞬間深了幾分,他也終于說得出話了:“你縱算要同我再也不見,我也要聽你當面親口說。”
李惟巽對上他的視線,默聲不言。
江豫燃上前一步,幾乎上柵門,懇切道:“惟巽,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到底為何要這樣做?你究竟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會被這樣?你同我說,好不好?”
李惟巽竟笑了。
“豫燃。”說,“這些年來,你還是頭一回問我,我遇到了什麼難事。在今日之前 ,你心中唯有你的大志,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有想過我每一日都是如何過的麼?你有問過我一句,我遇到了什麼難事麼?”
江豫燃用一雙已盡通紅的眼盯著:“惟巽……”
李惟巽卻將他打斷:“當年你從軍沒多久,就遇上北境大敗、裴老將軍回朝被斬,后來卓炎提兵北上豫州,你在麾下征伐多年,靠著拼的軍功一步步走至今日,任誰見了你,都要夸上一句好兒郎。”
抬起胳膊,將手從鐵柵之間穿出,上他的臉,用指尖刮了刮他泛紅的眼角,笑著道:“這樣的一個好兒郎,如果有人輕輕彈指就可以要他的命,你說,我有什麼選擇的余地呢。”
又道:“豫燃,你問我遇到了什麼難事。我的難事,從始至終,無非是你。”
江豫燃抓住的手指,下了狠勁地攥著,道:“是王,是不是。”
至此時,李惟巽沒有什麼可再對他瞞的,道:“景和十四年的夏天,王的人來找我,要我做他們的眼線,如果我不答應,他們便要你的命,不僅要你的命,還要構陷重罪給你,讓你至死亦不得清白。豫燃,連裴老將軍那樣的英雄都能被他們害死,更何況是你。你說,我怎能不答應?”
江豫燃咬牙道:“你當時為何不告訴我?你若同我商量,未必不能想得出法子應對。”
李惟巽又笑了,笑了幾下后眼中就泛起淚,道:“當時云麟軍北攻恒、安、肆三州,你自出征到大捷還豫州,與我有近半年時間書信不通,我連你生死都不聞,只能靠北境遞來朝廷的軍報勉強了解北面的軍。每每軍報抵京,我有多懼怕那上面的戰亡將校名單中有你的姓名,你本無法想象。王的人就在那時候著我應下此事,還要拿我親筆手書,以威脅我不敢反悔或將此事說出去。你告訴我,我當時要如何同你說,又要如何同你商量?”
抬起另一只手,抹了一抹眼睛,繼續道:“我那時候每天夜里都在想,倘若你真的戰死沙場了,我定要追隨你一道去死,這樣我也不必再膽怯懦弱,我也不必去做那定會你恨我的事了。可你并沒有戰死,云麟軍收復三座重城后,朝廷大封大賞,你更是被卓炎親奏拜將,長鎮豫州。對你是何等的信任,王和他的人豈能看不出,又豈會放得過我?王的手段你亦清楚,我絕不可能是他們唯一的眼線,他們也不曾指我提供卓炎日常的瑣碎消息,他們從始至終想要從我這里得知的,唯有卓炎是否有起兵自立的意圖。王的人同我說得十分清楚,倘是我明知卓炎有所圖卻不舉,他們如若從旁人得知了,亦或是卓炎果真起兵了,那麼你必將是他們頭一個要置的人。但我若是照實舉發了,那麼縱使你參豫了卓炎所謀,他們也會保你一命。豫燃,你不是我,你不知我心有多痛苦,但我又能如何?”
江豫燃攥著的那只手失了力道,抖著將松開。
他的部吞咽了好幾下,才得以艱難出聲:“……惟巽,你為了保我的命,而不惜將卓帥及云麟軍北鎮邊境眾將兵的命送到王手里。惟巽,你這不是要我活,你這是要我死。”
他又道:“卓帥當初歸京下獄,你對有所照拂,是因心懷欠愧,對麼?卓帥還當你是不避罪囚之嫌而特意善待,事后曾對你極為念。如今想來,只剩可笑。你可知在卓帥下獄后,云麟軍上下對朝廷有多震恨,倘非卓帥在歸京前曾下嚴令、命麾下諸將守好十六州、不可有所妄,云麟軍早已嘩變了,本等不到卓帥被晉軍擄劫、幾番周折后重回軍前!卓帥下獄一事連累頗多,卓府上下的人命,戎、豫二州守軍的命,這些死去的人在你眼中,都不值我的命重麼?惟巽,我寧可當初是我死。如今我雖活著,但我又有何面再見卓帥、再見諸袍澤!”
江豫燃的聲音到最后沙啞吃力,他眼底的一片通紅終于化作滾燙的熱淚,被他自己的話出了眼角。
李惟巽咬住,手去他滿是淚痕的臉,卻被他一下子避開了。
怔怔地著他:“豫燃,你恨我……”
一捧醲稠的苦意在江豫燃的心腔劇烈地開,洶涌地侵他的髓與骨骼。
江豫燃極力抑著這至苦至的滋味,退后一步,不再看。他的聲音極低極啞:“惟巽,我恨我自己。我恨我當初無能,不能保你無憂無虞。我恨我如今大志得酬,而你早已非你。我恨我雖知你做了什麼,卻仍舊無法對你生恨。惟巽,我恨我自己。”
李惟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江豫燃然道:“之前我去找你,請你將裴老將軍當年的案宗取出,至沈將軍手上,當時你說好,其實是在騙我,是不是。”
江豫燃又道:“當年能證明裴老將軍是如何死的、卓帥是為何弒兄冒名的證都已遭毀,便連卓帥當初被構陷通敵之罪的相關證據,亦已然無存了,是不是。王認定裴老將軍翻不了案、卓氏平不了冤,才敢于下此狠手,非要卓帥死不可,可你卻還是想要保住我的命,所以才被迫配合王再造罪名栽贓卓帥,是不是。”
李惟巽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
江豫燃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沒再說一字,亦沒再看一眼,轉決然而去。
……
自當年豫州一役至今,江豫燃在北境出生死十數回,卓炎只見過他流,未曾見過他流淚。
江豫燃對著,重重地跪了下來。
他道:“末將自知縱是一死,亦償不得卓氏闔府及戎、豫二州戰亡同袍的命。但除了一死,末將不知該如何謝罪。”
卓炎冷冷地覷著他。
江豫燃道:“卓帥下軍令,治末將死罪。不然,末將唯有自裁以謝罪。”
說罷,他將已鞘的匕首擱在前的地上,垂首待卓炎發落。
卓炎仍舊冷著臉,步上前。看了看那把匕首,抬腳將它踢到一邊。然后稍稍俯,驟然臂發力,使盡渾力氣了江豫燃一掌。
江豫燃的角被裂,豁口深長,淌出,半邊臉很快見腫。
卓炎的整條手臂都震得發麻,掌心火辣辣地脹痛,開口:“用你的命以謝罪?你要用你自己的命,替誰謝罪,謝什麼罪?!”
怒極生笑,笑亦發寒。
這滔滔怒意中又不盡然只是怒,還有大失所的憤慨,還有為之不值的心疼。
江豫燃低著頭顱,淚水砸在地上,哽咽道:“卓帥!”
他深知,李惟巽所做所為對于卓炎而言,不止是謀害卓炎一人之命,更不止是陪葬戎、豫二州同袍之命,而是生生斷送了卓炎忍爭數年才換得的改圖大業之良機。倘非后來為謝淖所助,卓炎又何以能夠重掌云麟軍之兵權、又何以能夠實現廢帝另立之大志。
當年卓炎能夠狠心親手弒兄,寧可委于王以換取拜將掌兵,后來更是甘愿以一紙婚書而得謝淖出兵相助,所為皆是心頭之大志。卓炎對自己尚且如此,而今既知李惟巽所作所為,又豈會心慈手地饒過李惟巽?
若他不替惟巽以死謝罪,惟巽又何以能在卓炎手中活得了。
江豫燃砸在地上的淚水亦砸進了卓炎心里。
似有呼嘯寒風橫掠之心肺,令滿腔都是那淚冰后刺棱棱的痛。
當年在豫州城頭,這個尚不滿十八歲的年替擋下晉軍鐵矢,那時節連糧都不剩幾粒,哪里還能來藥,他數日高燒不退,一條命因這傷差點沒能保住。
而那僅僅是個開頭。
云麟軍自建以來,北境上的每一場大戰,他都為護而舍生忘死。的份與過往若無他在軍中為遮護,又如何能今日之。
當初問過他,豫燃,何以如此信我,何以如此助我。
他回答道,卓帥信我、托我以生死之事,我必付卓帥以同等之信任,卓帥所懷之大志,亦為我心之所向,故愿萬死以相助。
這般錚錚鐵骨的男兒,眼下跪在前,寧愿以一死而換所之人得以活命。
……“可為死。”
卓炎看著他,道:“豫燃。我欠你的命,何止一條,我又豈會要你以死來謝旁人之罪。今日你既如此為李惟巽,我便只最后問你一句:你可想好了,要為了而向我求這個?若你想好了,我便饒過的命,但你與我過往之分,亦當就此抵斷,而云麟軍從此往后,便不再有你江豫燃此人了。”
江豫燃驀然抬首,雙眼赤紅道:“卓帥!”
這更不如要了他的命!
卓炎又道:“豫燃,沈毓章既允讓你去見李惟巽,必定還在等著你去他那里復命。待見了沈毓章,你向他在兵部謀個差遣,他必會惜你之材。”
江豫燃的脊背似于一瞬間彎垮,他啞聲道:“卓帥……”
卓炎最后道:“豫燃,我意已決。你去罷。”
……
一直到夜,卓炎都未進食。
戚炳靖進屋看,則對臥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他特他軍中廚子做了一碗平素吃的粥,此時端到跟前。他坐下來,手攏著的腰,道:“怎不愿吃東西?”
卓炎背對著他,道:“吃不進。”
戚炳靖聽不出緒起伏,便道:“那便不吃了。”
卓炎抬手握住他搭在腰間的大掌,道:“這世間男之意,竟有能人愿以命相付的。”
又道:“你待我之意,也可為我去死麼?”
戚炳靖則問道:“你可為我去死麼?”
卓炎翻過來看他,見他目平靜,角噙笑,遂道:“我須想一想,再答你。”
戚炳靖便道:“我也須想一想,再答你。”
卓炎出了多日來罕見的笑意。
連續數日被足于軍中,沈毓章審案無大進展,王所舉之證、人證皆極有力難駁,他這才于今日請了江豫燃去見李惟巽。
但見過只怕亦無甚用。
李惟巽所言不過是所言,拿不出任何可佐之證,料沈毓章不過怒亦更怒罷了。
新帝即位,倘還如從前一樣良將被污含冤,這朝廷外、國中上下又將如何看這帝,又將如何看這輔政之臣,而這一個帝位,又豈能容易穩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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