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肅然所奏如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卓炎親手弒兄。
事后,卓炎勾結兵部侍郎鄭劾及其屬吏凡四人,冒兄長卓疆之名,奉旨提兵北出豫州。
景和十二年至景和十六年,卓炎以卓疆之名募建云麟軍,執帥印征戰北境,屢次冒名請旨,欺罔君上,瞞弄朝廷。
景和十六年末,卓炎與鄭劾相勾謀,計起兵謀反、以圖大位,為人告于大理寺卿吳奐頡,事敗。
大理寺卿吳奐頡挾此事以要鄭劾,索取巨金,鄭劾為自保,以珍寶萬銀饋吳奐頡,吳遂改卓炎謀逆為通敵之罪,造假證以奏朝廷,詔卓炎歸京。
景和十七年元月,卓炎歸京下獄,“卓疆”坐通敵死罪,吳奐頡以獄中死囚代其刑,卓炎得以全命、貶流北境。
……
英肅然在表中還稱,當時告卓炎謀反的知人本就是吳奐頡的心腹,亦收了吳奐頡的不好,故而在之后幫著吳、鄭二人匿藏此事多時。可如今此人與吳奐頡惡,恐自命難保,遂夜叩王府,將前事種種告于英肅然,能將功折罪。
此人不僅將諸事坦白,還上了足以證明卓炎在過去數年間與兵部、大理寺重吏相勾結,一同欺君、謀逆的諸多證據。
……
這奏札上的任何一句,都足夠治卓炎一個死罪。
更何況是這目驚心的連篇死罪,卓炎縱是萬死,亦不能抵其罪名。
沈毓章待看罷,眉頭已擰個死結。
他本將卓炎冒兄長之名與多年來在北境抗敵之真相大肆昭布于國中,以此連帶揭出當年裴穆清含冤死之前因,為已故裴穆清昭雪、追謚,亦為卓氏一門平冤。
可如今英肅然先發制人,竟于此新帝即位之時,造諸般罪名以告卓炎。
沈毓章豈能料到,英肅然為了治卓炎萬死之罪,寧愿自折羽翼,將多年來親附他的鄭劾、吳奐頡一并送到斷頭臺上。
沈毓章復抬眼,看向英嘉央,一時竟無言。
英嘉央眉目凝重,問他道:“王這般想要卓炎的命,定是恨極了卓炎。卓炎在北境的這五年,若無王庇護,何以能今日之大事?王恨,亦合理。當日若不曾背叛王,必不會致卓氏慘歿如此。這般想來,王表中所言卓炎本謀反之事,只怕亦如親手弒兄一般,俱為真事。而卓炎年初未死卻被貶流北境,這竟是王對心慈手、網開一面,其中豈非大有古怪。你當初因卓疆坐通敵死罪而對父皇、對朝廷大失所,殊不知卓炎通敵事假、謀反事真。而你自北赴金峽關至今,從未聽卓炎對你提起過此事,還有多事將你瞞在鼓中,你有未想過?”
沈毓章不須道,亦已想到了這些。
他的面猶如被人潑了層墨般。
然經思慮頃,沈毓章抑住疑怒,意頗堅定道:“倘若我見章而疑炎,則更中王之下懷。炎為國之赤膽是真,縱有瞞我之事,亦必有之苦衷。”
英嘉央苦笑了一下,道:“莫非只有有苦衷?王要新帝圣裁此事,就是要讓朝臣們都看一看我與你會如何治此事,是公非公,是明非明,若由此而落口舌給王,這帝位宇澤又何以能坐得住。卓炎死,不死,王都不輸此局。”
輕按眉心,顯出疲態來,又道:“毓章。這事何日能盡。這國中何日能得真正太平。”
沈毓章聞此言,扔下奏札,走過去,扶住的肩頭,將擁懷里。
英嘉央未掙。
英氏統緒三百八十年,有過三位帝,個個治江山不輸男兒。自長在宮中,知前朝諸事,為英氏兒,自有不同于士庶人家兒的氣與心志,過去數年中縱有再多曲折、委屈、難解之事,亦不曾弱過一分。可如今親手將獨子送上這一個帝位,方知江山在握,肩上重責如萬鈞之沉,一夜之間便能將得息難。
前男人的膛比六年前更加厚實,溫熱,蘊有足夠令人放心倚靠的力量。
只猶豫了短短一刻,英嘉央微微閉眼,縱著自己靠他懷中,歇一陣。
沈毓章輕的后背,道:“央央,你且放心。事終有盡時,天下必得太平之日。”
……
帝即位,昭慶上圣公主垂簾,頒的頭一道詔書便是昭告朝中,以哪三位大臣為新帝輔臣。
折威將軍沈毓章位列三輔臣之首,無人意外。
余下二位,一位是史中丞朱子岐,一位是工部屯田郎中狄書馳。
雖然近朝來蘭臺失勢,朱子岐卻不失其剛直方正、直諫敢言之脾,朝中真正不畏王之勢的人為數不多,朱子岐是其中品秩最高的一個,昭慶選他做為輔臣,實在理之中。
而狄書馳年輕歷淺,所居非要職,位亦不過從五品,昭慶以他為三輔臣之一,看中的則是他的門楣。狄氏祖上亦是開國重臣,忠正可與沈氏齊名,曾自開國起連續八代、每代皆出名將之材。然而與能夠綿延近四百年的沈氏名不同,狄氏錚錚將門,多男丁戰死沙場,香火一直難旺,自第十代之后子孫投軍之志便逐漸衰沒,再未出過祖上那般名震四方的良將。近幾朝狄氏子孫多是仕從文,雖未出過名臣大宰,卻始終對皇室忠心耿耿,不負狄氏祖上忠正之名。如今狄書馳為新帝輔臣,眾人雖有微詞,卻因礙于狄氏之門,說不得什麼。
詔書既下,塵埃落定。
有朝臣上表問稱,云麟軍所提的要求朝廷皆已滿足,這云麟軍何時能退兵回北境,還京畿以太平,而那北面金峽關城被拆毀的數段墻,云麟軍何時能修復?
昭慶發還所奏,告眾臣道,王奏舉卓炎不臣之罪數條,事當下案驗,待案驗罷,再論如何置云麟軍上下。
……
李惟巽的書信送到江豫燃手中時,他正在問卓炎這財禮到底該備多才算好。
卓炎笑著看江豫燃滿心歡喜地拆開信,隨后又四下看了看江豫燃自說自話地備下的催妝禮——人家惟巽還未說答應他呢,他就已火燒火燎地迫不及待了。
從前見江豫燃與李惟巽之意,唯有悅然之祝福,從未有過同的會。如今再看江豫燃,不自覺地就聯想了到戚炳靖為而制的那一襲婚服,心中自有不一樣的與悟。
在他還未見過、還未親識本人之時,他便已對懷有那般深的意,他便已決計要娶了。
在未與相見相識的那些日子中,他曾抱著什麼樣的心著那襲婚服、想象穿上它的模樣?
只消一思及此,便想要將那些日子補給他。
將那些沒有像他一樣上他的那些日子,全數彌補給他。
但不知如何去補。
若用此生剩余的所有日子去補,夠不夠?
……
待再回神時,卓炎才發現江豫燃臉之差。
他拿著信的手指收得的。
“豫燃?”卓炎喚他一聲。
江豫燃很艱難地將目自信箋上移開,聲音啞:“卓帥。惟巽說不愿嫁我。惟巽還說往后也不必再相見。”
卓炎了眉,上前,自江豫燃手中將信出,親眼來閱。
這信是李惟巽手書,字如其人,筆跡纖。
信上說,江豫燃從軍多年,二人見離多,常為江豫燃擔驚怕而夜不能寐,心中羨慕那些能夠朝夕相的夫妻,亦羨慕那些日日皆有丈夫疼的子,不愿再繼續為了江豫燃的大志而委屈自己,故而不愿向江豫燃托付余生。
卓炎閱罷,將信還與江豫燃。
從未想過李惟巽會有背棄江豫燃的一日,以李惟巽對江豫燃的意,不應如此,此事太過突然。
但轉念又想到信上的字跡。
那般纖細的一個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思念、失與掙扎,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或許落在眼中是突然,可落在李惟巽心中,是深思慮過后的一斬。
卓炎看向江豫燃,雖知說什麼都不可能開解得了他,但仍是道:“豫燃,惟巽必有的苦衷。”
江豫燃了拳頭,道:“縱有苦衷,也該當面說給我聽。卓帥,我要去找惟巽問個清楚。”
……
江豫燃這一走,沒能親見兵部來人宣詔。
王所奏卓炎大逆不臣數罪,事下案驗。沈毓章因掌兵部事,親自查問,會同刑部、史臺共驗王所舉之事證。
刑部早已按律將鄭劾、吳奐頡收押,之后亦奏請收卓炎下獄問審。昭慶聞此奏,以卓炎擁立新帝功高,勸諸臣莫要輕舉妄,以免激起京中云麟軍嘩變,致事難以收拾,提議不如先將卓炎足于軍中,待驗過證、審過人證后,如卓炎仍舊不能去疑罪,再收卓炎問審不遲。
審案諸臣無異議,沈毓章遂命兵部派人前往宣詔。
……
沈毓章與卓炎私如何,眾人皆知,故而這案子并未放在兵部審理;大理寺承刑部之旨,此次大理寺卿吳奐頡涉案,這案子更不能放在刑部審理;幾番權宜之后,朱子岐領事的史臺最終了這樁大案審驗之。
堂上,日影斑駁。
細的輕塵圍著跪在地磚上的子打轉,遲遲不肯落下。
子的聲音一如的形,又弱又:
“下大理司直李惟巽,問各位大人安。”
朱子岐看一眼坐在右側的沈毓章,見對方舉袖微讓,遂坐正了,開口問道:“向王告發卓炎、鄭劾、吳奐頡等人大逆不臣的人,是你?”
李惟巽點了點頭。
朱子岐又問:“當初得知卓炎弒兄、冒卓疆之名、于北境起兵謀反、向大理寺卿吳奐頡告的人,也是你?”
李惟巽再度點了點頭。
朱子岐看著低垂的頭頸,怎麼也沒有想到王所舉的告之人,會是這樣一個看似溫、纖弱、毫無心機的微不足道的。
無人說話時,就老老實實地跪在那里,一副任是面對什麼樣的罪責與酷刑都不會抗爭的樣子。
朱子岐見過不告圖利之人,卻從未見過這樣的。
他推了一下案頭的文書,讓陪堂小吏拿去給看,道:“這是你向王所舉的三人罪證,你可有要糾正或否認的?”
李惟巽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小吏扔在眼前地上的文書,對上說:“回大人的話,下沒有什麼要糾正或否認的。”
朱子岐問:“卓炎的這些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李惟巽回答道:“我與卓炎麾下大將江豫燃青梅竹馬,江豫燃多年來一直視我為他的心上人。因他的關系,我與卓炎亦有頗深的。卓炎以子之從軍北境,心中自有不能為旁人所道之苦悶,所以會將的心里話與我千里傳說。卓炎信我,諸多事也不瞞我。”
“照此說來,卓炎所謀諸事,江豫燃一直知,卻從不上報朝廷?”
“江豫燃并不知曉,卓炎只同我說過。”
“可你說江豫燃視你為心上之人,你知道的事,會不曾告訴他?”
“大人,我從未視他為心上之人。這些年來,全是江豫燃一廂愿罷了。”
李惟巽說這話時,聲音雖弱,然目凝冷,騙不了人。
朱子岐再度看向沈毓章,低聲道:“沈將軍有什麼要問的?”
沈毓章盯著李惟巽半晌,只問了一句:“李惟巽。你可有什麼衷?若有,可據實告來,朝廷必能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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