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他給自己準備毒蠟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樣……”滴翠喃喃說著,將張父的手又緩緩放下了。想去扶張父,可軀弱,又怎能扶得他?
“我來吧。”周子秦說著,將張父一把抱起,送到屋。黃梓瑕了他的脈門,脈搏雖然微弱,卻還算穩定,才放下了一顆心,只說:“是氣急攻心,歇一歇會好的。”
滴翠只著張父怔怔出神,一言不發。
周子秦言又止好幾次,終究還是開口,問:“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給我們寫下了一個‘逃’字?”
滴翠點了一下頭,眼圈紅腫,神木然地說道:“從蜀地回來,我就覺得張二哥不對勁了。他常夙夜憂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呆整夜,我怎麼安他也沒用;他從我爹那邊翻到了幾顆毒蠟丸,悄悄藏了起來;他……他還曾帶我出去,以我為掩護,與一個年說話。”
周子秦詫異問:“年?和一個小孩有什麼好說的,值得你不安?”
“因為……我聽到那個年說,公公要黃梓瑕,不要再礙事了。”滴翠說著,捂住自己的臉,又哀哀地哭出來,“我知道黃梓瑕就是楊公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行英要殺,可我卻記得楊公公曾在我耳邊,對我說出那一個‘逃’字,讓我可以在我爹死后,撿回一條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還這一個逃字……”
黃梓瑕臉上化了妝,已經面目全非,但是聽到這樣說,卻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轉過了臉去,低聲說:“黃梓瑕……多承呂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又問:“那,那個年,你可知道他什麼名字?在背后指使張二哥殺黃梓瑕的,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那年,長得清秀的,說著那樣殘酷的話,卻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經心的樣子……我怕極了,我讓張二哥不要,他卻只轉開了眼,說,你不懂……”
屋一片安靜,只剩得滴翠的聲音靜靜回,虛浮無力,聽來更顯凄涼:“我是不懂……我不知道,當初坐在小院中吃著我做的古樓子、言笑晏晏的幾個人,難道不應該是朋友嗎?轉眼之間,竟要落得這樣……”
周子秦想開口安一下,可抖,眼淚卻涌了滿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輕輕拍著滴翠的肩,也是無言。
只聽得滴翠喃喃的聲音,輕細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張二哥也死了,我又怎麼辦……”
黃梓瑕心里一驚,立即說道:“呂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張二哥死了……張老伯現在病又復發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照顧張老伯!”
滴翠面如死灰,垂首看著躺在那里的張父,眼中淚如雨下,許久,才閉上眼,緩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梓瑕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意思,可現在腦中一片混,也只能先讓周子秦去西市找張行英的哥哥,然而再三囑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顧好張父,等張行英的兄嫂回來了,又叮囑他們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張行英的兄嫂雖然也是悲痛絕,但他大哥還是趕到城南義莊去認尸了,大嫂拉著滴翠,與一起煎藥守爐,時刻不離,黃梓瑕與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辭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是沉默,就連周子秦也一言不發,埋頭緘默。等到兩人在街口分開時,黃梓瑕抬頭一看周子秦,卻發現他臉上盡是淚痕。
還想開口安一下他,卻覺得自己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默然轉進了永昌坊,在無人的背墻角,覺得自己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只能靠在墻上,勉強平抑自己的呼吸。
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將那上面半干的淚痕去。被隔絕了日的背,背后的磚墻冰涼,北風如刀,割得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平緩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門之,照壁外的平地上,一個年正曬著日磕著瓜子。一張清秀和的面容藏在蓬松的狐裘之,在下越發顯出一種年的鮮亮來。
正是那次去王公公住時,那個漫不經心的憊懶年。
黃梓瑕看著他,站在暗的門廳之,只覺得骨髓冒出的寒意,讓整個人的寒都豎了起來。
而那個年看見了,隨意地拍了拍上的瓜子殼,站起來,說道:“黃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地龍讓小魚們依然鮮活游曳,閃的金紅鱗片在水波之中,映襯出各種詭異的線。
那種線正蒙在王宗實的面容之上,他聽到來到的聲音,緩緩地轉頭看,一條條彩小魚的姿讓水波,在他臉上投下恍惚的線,他蒼白的面容顯得更加難以捉。
直到他從廊下走出,那張臉呈現在天之下,黃梓瑕才覺得自己緩緩松了一口氣,心口那種窒息的抑也似乎輕了一些。
王宗實向著走去,臉上出些微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聲音略顯冷淡:“這麼冷的天,黃姑娘還要四去走,畢竟是年輕,生機蓬哪。”
黃梓瑕向他略施一禮:“近來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從蘊之得知了?”
聽說“蘊之”二字,王宗實的面才略為和緩了些,慢條斯理說道:“正是啊,聽聞你卷了一樁殺人案,蘊之與我商議過。我讓他不必擔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理——果然,黃梓瑕畢竟是黃梓瑕,輕易便理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輕輕地“是”了一聲。
“真是沒有看走眼,就算是我當年,也沒有你這樣的決斷。”王宗實臉上出一縷冰涼的笑意,聲音細細緩緩,與他蒼白的面容一樣,帶著一異常的森,“干凈利落,即便是自己舊友,也毫不猶豫,一擊致命——不給傷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作嘔,卻又有無數氣息堵塞在口,無法發泄出來。明知道并非他說的這樣,但張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淚……這些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經因為這件事,而完全不一樣了。
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里,是否已經永遠的,為了殺害張行英的兇手。在生死的抉擇之中,選擇了保全自己,死了張行英。
但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如鋒刃自心口劃過,太快了,連都來不及滴下,便已仰頭著王宗實,說道:“他是不是張行英、是不是我舊友,并無關系;被誣陷的人是不是我,也無足輕重。黃梓瑕只想探明真相,從不顧及牽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實冷笑一聲,但見臉沉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只示意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畢,堂上唯余他們二人,他才說:“張行英之死,原無足輕重。畢竟如今夔王都被監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個王府的近侍衛呢?”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只是他與我一向投契,如今為何會人挑唆,對我下手,也是一樁值得追索的事。”
“這幕后原因有何難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愿你揭發出事實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殺你以絕后患。”
黃梓瑕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由得握了自己的雙手。指甲嵌進掌心,微微一點刺痛,才讓勉強克制住自己,低聲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測。”
他目掃過的面容,見不聲,才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說:“今日一早,傳來一個消息。我想著這消息太過重大,怕是無法讓人傳達,所以才親自來找你,知會你一聲。”
黃梓瑕知道這便是他的來意了,便問:“不知是何事?”
王宗實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聲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奏,振武節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顧朝廷節制,于北方有蠢蠢之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道:“振武軍節度使李泳,當初是長安商賈,幾番起落,如今節制振武軍,倒是膽量不小,敢于擅自充擴軍營了?”
“是啊,連他都有了這樣的膽量,其他節度使又豈會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點、作的幅度小一點,或者瞞天過海的本事大一點而已,你說呢?”王宗實似笑非笑地看著。
黃梓瑕默然點頭。皇帝病重,太子年,節制各節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勢,各鎮節度使只差一個帶頭的,其余都擬效尤。而如今,第一個已經出現了。
王宗實見神不定,便慢條斯理道:“對于夔王來說,此事著實好壞參半。你以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是好是壞,只在當今一念之間。”
若皇帝借夔王之力平各鎮節度使,則李舒白即使負如今的滔天罪責,恢復往日威勢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覺得夔王坐擁各鎮軍馬,怕太子年,皇叔勢大,則很有可能先為新帝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那麼,李舒白不但不能回復昔日榮,就連命怕也堪憂。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陣收,連氣息都有些不穩:“公公耳目聰明,又是圣上最信得過的人,不知您可知道圣上的確切意思?”
“從來君心難測,何況我區區一介宦奴婢?”王宗實嘲諷地一扯角,又說,“不過也就這幾日了,陛下定會有個決斷的,你只需記得在此靜心等候便可。”
“是。”低聲應了。
王宗實還想說什麼,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輕快的起落,是年蹦跳的輕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年敲了敲門,然后推門進來,跑到王宗實的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王宗實抬眼皮看了黃梓瑕一眼,然后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這麼快?”
那年點了一下頭。
王宗實轉頭看向黃梓瑕,說道:“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
黃梓瑕不明就里,下意識問:“看戲?”
“對,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后,你肯定心更加抑郁,緒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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