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英家院子外的木槿花籬,有些地方略為稀疏。黃梓瑕和周子秦拎著兩斤干果走到坊間的大槐樹下時,兩人看見張行英正從巷子口那一邊走來,心事重重的模樣,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張行英材偉岸,就算淪落到端瑞堂藥堂時,也是英氣人,可如今黃梓瑕看著他從那邊走來,卻是神思恍惚,他仿佛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條凹凸狹窄,不見盡頭的獨木橋上。
“張二哥!”周子秦他。
張行英這才抬頭,看見是他們,臉上出一個笑容:“哦,是……是你們啊,怎麼今天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前天聽你提起伯父不好,所以我們來探一下。”周子秦把手里那兩斤紅棗桂圓提起來塞到張行英懷里,“給伯父帶的,幸好崇古細心提醒了我一下。”
黃梓瑕趕表示:“沒辦法,我夔王府日子較短,月銀還沒發,只好厚著臉皮空手來了。”
“哎呀,別這麼見外,你們能來我就最高興了!”張行英趕打斷的話,臉上也顯出笑容來,“對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訴你們呢,托你們的福,今天早上,京城防衛司已經正式送了公文過來,我明日就可以隊了!”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著他的肩開心地大笑,“我就說吧!王蘊昨日果然被我們打得心服口服,估計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張二哥司,對三位王爺都無法代!”
黃梓瑕也到開心,覺得自己總算不再虧欠張行英了。著張行英臉上綻放的笑容,說道:“張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張行英說道:“還是雙喜臨門呢,本來啊,我爹都臥床好幾個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進京城防衛司,頓時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還給自己配了一副藥,說是心病已除,過幾日就能痊愈!”
說著,他推開院門,帶著他們往里面走:“你們來得巧,天氣這麼熱,阿荻說要做槐葉冷淘當點心,來,大家一起吃吧。”
正說著,只聽到木屐輕響的聲音,原本站在院的阿荻,見有客人來,早已經避到里面去了。
張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阿荻怕生人,別介意啊。”
張行英進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周子秦看著大盆碧綠清涼的冷淘,差點連自己的來意都忘記了。他接過張行英送來的碗先盛了一小碗,邊吃邊贊:“阿荻手藝真不錯,我真想天天來蹭飯吃!”
“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隨時歡迎!”張行英笑道。
黃梓瑕吃了一口,問:“張二哥,你剛剛去哪里了?我看你之前好像神不太振作的樣子。”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剛滿四歲,前日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中走丟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找。幸好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早上聽說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過去看了看。”
黃梓瑕詫異問:“你大嫂不是獨生嗎?”
“是呀,這孩子是父母從族中過繼的,畢竟,好歹得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前日聽說過他們在找孩子,但因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奔走,所以就沒能幫得上忙,心里覺得愧疚。”張行英大哥婚后住在嫂子家中,當時長安婚俗,夫妻婚后住在男雙方家中皆可,張行英的大哥并不算贅。
周子秦說道:“張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來了不就好了,為這事還心事重重的。”
黃梓瑕聽著薦福寺外四歲孩子,腦中不由浮現出那一日大雨中,那個人抱著那個渾泥漿的小孩子的影。著張行英,問:“送回孩子的……是什麼人?”
“我去得遲了,只倉促看到他一面,是個……神仙般的人!”張行英很認真地放下碗,說道,“站在我大嫂家門口,整個院子都明亮起來了。我這輩子啊,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周子秦笑道:“蓬蓽生輝?軒軒如朝霞舉?”
黃梓瑕沉默著,一言不發。
張行英聽不太懂周子秦的話,只說:“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麼……”黃梓瑕著筷子的手,不為人覺察地輕了一下,“他姓什麼,什麼?”
張行英搖搖頭:“不知道。所以說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兩口茶水,沒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連謝儀都沒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都不知道怎麼謝他呢。”
周子秦問:“那他怎麼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他只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嘆道:“我還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麼好。”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特別出眾的一個年。”
黃梓瑕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說得對啊!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呼嘛。”周子秦現在只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往屋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在了墻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干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墻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后面的墻上。
里面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愕然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了一眼,兩人還來不及流什麼,阿荻虛弱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輕聲問:“難道,你這輩子都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里,把自己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捂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拼命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邊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呆在家里,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讓出去見一下自己的朋友,卻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面前,許久也沒有彈。
房間外一片死寂,只聽到的泣聲,在房間回響:“張二哥……我愿意一輩子為你洗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麼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里呆到死,呆到朽爛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們似乎沒有響,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舍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發,在的目下窘迫地臉紅了:“因為,因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之,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于掉了下來,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黃梓瑕,示意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神沉郁,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里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屋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微微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聲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容之,知道……我的事?”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只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剛剛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于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蠟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去泥點,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污漬,想得太神,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墻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涌上溫熱的水汽。
而墻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襟,用力按著自己的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口涌起的那種巨大復雜的波濤給制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張行英蹲在的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輕聲說:“后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待作踐,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于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他說著,苦笑了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后來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麻繩……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你自殺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下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于從牙關中狠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后,你說自己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后來,后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托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會答應的,那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張二哥……”阿荻聲輕喚他,蹲在地上,小的軀蜷著,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張行英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安,但看著蒼白的面容,又想到遭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只能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靜靜地在了他的臂上。
張行英抬起抖的手,不自地摟住了。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在他們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楚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掉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他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于阿荻,其實他暗地里了解的,比他們想象的都要多。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里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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