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將軍與活著的犟小子李旭之間任選其一的話,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雖然李旭的所作所爲曾經讓人甚頭疼,但活著的李旭從沒主給他惹過半點實際上的麻煩,並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斷。而死了的李大將軍卻把他推到了澆滿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會被燒得骨無存。
已經常年不問政事的楊廣很容易糊弄,特別是在取得了蕭皇后的首肯的況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隨便編造個諸如“被瓦崗軍遣刺客所害”之類的謊言就能將李旭的死因搪塞過去。但文武百的悠悠之口卻很難塞,自從李大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到江都後,那些以前跟其有過的,沒有的,甚至早就不得這一天到來的傢伙們突然都變得正義起來,各類問責的奏摺如雪片般向行宮裡飛。兩位參掌朝政的理作剛一遲緩,河南就傳來了滎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還沒等裴、虞兩位從震驚中回過神兒,襄城通守鄭又以“似有不軌圖謀”的罪名剁了東都派去的監軍王孝逸。跟著河東李淵藉故殺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張芮斬了朝散大夫柳茂,就連近兩年剛剛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義”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於淮北不奉號令了。上書朝廷說久領大軍在外,恐爲流言所傷,死兵散云云。
裴矩被氣得七竅生煙,但拿藉機生事的人卻無可奈何。憑心而論,東都這次做得的確太過。大夥看姓李的不順眼,找機會傾軋他一下是正常之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將此人向絕路上。先前有這樣一位蓋世名將震懾著,某些蠢蠢的傢伙還不敢明目張膽的造反。現在口實有了,威脅盡去,人家能不把握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麼?
眼下唯一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敷衍辦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將背後陷害李旭的那個人揪出來當衆死,藉此平息一下各地軍們的憤怒。但這個替罪羊又實在難找。能調王辯和裴仁基二人,讓他們放開虎牢關防線者的職絕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無實據的況下傾東都之兵堵李旭的後路也是個大手筆行爲,沒有越王楊侗的首肯,虎賁郎將劉長恭自己絕對沒那個膽兒。
“怎麼著咱們也不能將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紀又懂什麼?”朝房裡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彈劾自己誹謗監國皇親。衆所周知,越王楊侗不過是個擺設,東都的軍政大權眼下實際掌握在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人手裡。至於這些人爲什麼非將李旭上絕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實,這事兒不怪段大夫他們下手狠,李大將軍驍勇是驍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個參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爲李旭的死而深嘆婉。在他眼裡,李旭的死絕不是因爲東都方面誤信李家叔侄即將造反的謠言那樣簡單。即便沒有這個謠言,段達等人依舊會想方設法除掉他。而謠言的出現,只是爲東都提供了一個良機而已。
只是段達等人行事過於肆無忌憚,並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實即便他們不出手,再緩個一年半載,朝廷之中也有無數大人跳出來,用盡一切手段讓姓李的敗名裂。這一切都是早已註定好的,任何人改變不了。
“是啊,有些東西,先帝都淺試則止,李將軍居然一頭就撞了上去!不頭破流,纔怪!”書郎虞世南對其兄的說法深表贊同。早在李旭未戰沒之前,他就和很多書學士私下裡議論過,認爲此人眼下名聲雖然響亮,將來必不得善終。因爲其所作所爲的那些事,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名武將的職權範圍!
書學士們私下認爲,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開倉,沽名釣譽。第二,擅更選士之道,擾地方秩。第三,私分匪患區田產,示私恩於士卒。
附近的倉裡裝的都是朝廷爲了戰備而儲存的糧食,先帝早有訓,擅倉者斬。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條死罪之中,這一條反而最輕。畢竟他奉命督師河南,沒有理由讓弟兄們著肚子和流寇拼命。況且如果管城被賊軍攻克,糧倉裡的存儲也會便宜了瓦崗衆,不如先給郡兵和民們分了,反而斷了賊軍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兩條大過卻是罪無可恕。無論李旭當初的立意有多善良,這兩條政策施行起來效果多麼好,都於事無補。九品中正制選材已經是綿延了數百年的舊例,以先帝之人,曾經想以科舉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爲一個地方員卻敢比先帝走得更遠,不是自己嫌壽命長了麼?至於分荒地給有功將士的舉,更是主撥世家大族們的虎鬚!特別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雖然陷流寇手裡,但沒有一寸找不到原來的主人。李旭問都不問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對方能不恨之骨麼?
“唉――!”黃門侍郎裴矩長嘆。
“唉―――!”史侍郎虞世基以長嘆聲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們兩個何嘗看不到,只是那些藉機鬧事的人怎會聽書學士們的解釋?他們只看重眼前的機會和現實利益。大火已經燃起,而肯救火的張須陀和李旭先後都倒下了,盡力向火上添柴的傢伙們卻活得一個比一個滋潤。既然如此,衆人乾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費力不討好地救火人,反被燒得焦頭爛額呢?
“大人如果覺得置活人爲難的話,不如在李將軍的後哀榮上想想辦法?”見兩位肱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繼續建議道。
這也是他和書學士們商議後得出的結論。“反正李大將軍已死,爲了一個已經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責任,甚至使得東都和江都離心,實在得不償失!”看了看衆人的臉,虞世南沒有發現太多憤怒,因此話說得更加順暢,“皇帝和皇后對此事不想深究,估計也是看到了其中後果。河南的局面已經很了,若是幾位留守的輔政大臣再寒了心,東都更是岌岌可危!”
“開始時我和裴大人也是這麼打算,但你沒看到這兩天都發生了什麼事麼?”虞世基苦笑著搖頭。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顯然在此時行不通。據有人私下彙報,掌管著江都一半兵馬的宇文士及都在驍果營中私下襬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靈,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壯士斷腕的舉措來,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齊郡銳了。
“那些藉機鬧事的傢伙能跟李旭有什麼實在,不過是藉機討要好罷了。無傷大局的,朝廷儘量答應一些就是。待將他們安住後,再尋找其他機會逐個擊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總之是無外乎‘漫天要價,著地還錢’八個字,慢慢拖著,終能拖出個結果來。倒是李將軍後事不能辦得太輕,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壯烈。朝廷就認可他的名分,藉機豎立一個忠義的典型來安往者在天英靈,同時也能激勵後來人以其爲榜樣!”
後半段話倒不失爲一個緩和局面的權宜手段,抓時間落實下去,也能多起到些給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卻互相換著目,一邊聽一邊搖頭。待虞世南把所有話都說完了,沉了一下,同時開口,“唉——!”
兩位肱之臣,居然都以嘆息聲作爲話引。在員們的記憶中,這也不失爲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說…….!”裴矩尷尬地笑了笑,謙讓。
“還是裴大人先請,對於武事,虞某畢竟瞭解不多!”到了關鍵時刻,虞世基倒懂得謙虛,擡了擡胳膊,做了個能者優先的手勢。
“唉,我曾這樣想過,往昔已以,來者可追!但河東李淵那裡,恐怕已經不容我等討價還價!”裴矩喟然長嘆,聲音聽起來帶著說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還以爲李淵真的準備造反不?”
“難道當初的流言是真的!”
衆人被嚇了一跳,七八舌地問。
“無論當初流言是真是假,河東李家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了!”裴矩苦笑,臉上的表彷彿剛剛吃下一個大蒼蠅般,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東都此舉,已經充分說明了朝廷對李淵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挨著河東。我聽說李旭的一個寵妾就是李淵的庶出兒,兩家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如今婿死了,丈人剛好名正言順地接管博陵。有大半個河東和小半個河北在手,李淵還用再對朝廷繼續忍氣吞聲麼?”
換了別人一樣會抓時機。非但李淵,恐怕羅藝也會有所行。以往李大將軍就像一釘子般釘在六郡,既得羅藝頭大如鬥,又羈絆住了李淵,令他們二人很難倉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將釘子拔了,李淵和羅藝難道還有等新的釘子出現的道理麼?
“如果李大將軍沒死就好了!”見時局糜爛如此地步,衆員們終於想起李旭的好來,嘆息著道。
如果李旭活著,他們不會像現在這般頭疼,李淵和羅藝也都有所忌憚!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爲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撒了手呢?
嘆息歸嘆息,事實既,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大夥即將面對的,將是不斷的指責,接二連三的叛。無論他們想什麼辦法臨時敷衍,大隋朝這艘船已經四水,距離沉沒時日無多!
“可能,可能李大將軍真活著!”不知道是被屋子裡的抑氣氛瘋了,還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沒有說話的中書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爲李將軍歸降了瓦崗麼?”儘管與李旭沒什麼,封德彝依舊有些不滿地質問道。
他這樣做倒不是想維護李旭的名譽,而是不相信一個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學會了權衡變通。況且瓦崗軍主帥李因此人而毀容瘸,對素有髯公之名的李來說,這是比殺父奪妻還大的仇恨,又豈肯收留已致陌路窮途的李旭?
“以李將軍的爲人,他必定不會投奔瓦崗!”王圭想了想,對著滿眼狐疑的衆同僚們解釋,“在最初的死訊傳來時,老夫也覺得五爲之俱焚。但這幾天越琢磨越不對勁兒,此子乃知兵之人,斷不會自尋死路。而觀其在最後時刻的作爲,居然散兵遣將,直奔渡口!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麼呢?”
“還不是劉長恭那廝幹得好事!居然帶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後路!李將軍若是跟瓦崗拼命,兩敗俱傷之後劉、段等人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拿下。而李將軍若是與東都開戰,麾下郡兵必然士氣不高。憑著個人勇武,他即便能打敗劉長恭,也沒有力量再面對徐、翟二人聯手一擊!”封德彝皺眉頭,大聲迴應。
他對李旭的評價不高,但對劉、段等人的評價更低。在一干文人眼裡,李將軍雖然行事魯莽,舉止失禮,但卻仍然可劃爲忠臣範疇。而段、劉等人,則是不折不扣的賊,佞臣!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懲段、劉等人的端倪後,力主高規格辦李旭後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後關頭,姓李的依舊沒有與東都兵戎相見,則說明他心中還裝著朝廷,裝著忠義,寧死也不肯辜負了聖恩!這種忠臣義士在儒者的眼中是萬世楷模,無論彼此之間有沒有矛盾,其行都該被稱頌,而不是被詆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