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回去, 呂顯鐵公拔, 高興得自掏腰包買了一壇子金陵春回幽篁館。
伺候的小驚呆了“您發燒了?”
呂顯倒了一盞酒, 滋滋地喝了一口,隻道“惡人終有惡人磨,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哈哈哈……”若是能打起來就更好啊。
他悠悠地想著。
“……”
本還擔心他是不是病了的小,現下確定他隻是日常發癲, 不由得角微,默默把門帶上了,乾脆留他一人在屋裡傻樂。
次日一早有大朝。
下朝後時辰還早, 謝危被吏部幾位員拉著說了一會兒話後才得, 略一思量, 便準備去趟國史館。
沒想一抬頭看見皇極殿臺階下兩道影。
左邊那人麵容端方, 同右邊人說話時麵上掛著點不經心的笑, 正是如今的刑部右侍郎陳瀛;右邊那人卻有些麵生, 穿著玄黑的袍, 五端正,滿麵清冷,垂眸斂目, 竟給人一種寡淡冷刻之。
謝危順著臺階走下去,陳瀛便也看見他了,於是一笑, 隻同右邊那人道“此事一會兒我回了刑部衙門再議吧。”
說完向謝危走來。
謝危則朝他後看了一眼, 意外瞧見那人也轉過臉來看了自己一眼,向自己微微頷首。他頓時微怔, 雖不知此人份,卻也跟著頷首還了一禮。
陳瀛在謝危麵前站定,躬拱手一禮“聽聞這幾日謝先生事忙,還要在宮中教長公主殿下,陳某都不敢貿然登門拜訪,也不知您何時能留出空來?”
謝危卻道“剛才那人是誰?”
“剛才?”
陳瀛下意識回頭去,方纔與自己說話那人已轉向著宮門外走去,兩手疊在一起都攏在袖中,一清正,真是半點也看不出是個如今被錦衛那邊針對著的人。
他提起這人,聲音裡添了幾分玩味。
“前不久調來的江西清吏司主事,姓張。”
謝危如今雖是虛職,可畢竟在皇帝閣中,朝野上下大部分的事都會從他手中過一遍,雖不說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樁樁件件基本都有個印象。
陳瀛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隻因那調任的票還是他擬的,於是道“那個彈劾了周千戶的張遮?”
陳瀛打量著謝危神,笑道“正是此人。謝先生是不知道,這人頗有一番本事,刑獄之事乃是極通,律法條條皆在心中,隻是脾又臭又,也不大合群。他才調到清吏司沒幾天,錦衛北鎮司那邊已擺了好幾回的宴請我去了。陳某如今正拿不下主意呢,謝先生您看?”
這張遮本是刑科給事中,一朝彈劾了周千戶,開罪了錦衛,沈瑯在閣裡對著其他幾位大學士曾罵過此人不懂變通,凈給他找麻煩。
畢竟錦衛隻為皇帝辦事。
但即便如此上火,沈瑯也大筆一揮調他去了刑部清吏司,從七品到六品,雖是明升暗降,可也沒就此罷了此人的,可見還是有些聖眷的。
另一則……
謝危眸微微一閃,看著陳瀛道“刑部鄭尚書年事已高,去年便向聖上遞過了乞休的摺子,隻是被聖上了下來,說鄭尚書若是致仕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掌管刑部。但今年河南道監察史顧春芳任期將滿,正是此人一力保舉,張遮一介幕僚刀筆吏出,方得仕。酒是吃得的,宴也是去得的,事要怎麼辦,卻得你自個兒掂量。”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
他聽出了謝危言外之意,隻道顧春芳過不久就要為自己頂頭上司,張遮怕不能,再想自己先前盤算的計劃,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向謝危一拜“多謝先生指點。”
謝危卻淡淡的,隻道“近日事忙,過幾日你再來訪我吧。”
陳瀛道“是。”
謝危便不再多言,別過陳瀛,背過手轉過,徑自往武英殿的方向去。
國史館隸屬翰林院,設在武英殿東西廊房,主要負責纂修國史,為功臣列傳。
早朝剛下,眾纂修都在廳裡喝茶。
一般而言此刻都會議論些朝上發生的事,或者各地來的趣聞,若雅興來了還詩、談談文。
隻是今日不同以往,氣氛有些難掩的抑。
國史館總纂張重看著置於案上的那八本《誡》,一張臉繃起來漲紫紅,待手翻得最麵上那本竟還沾了泥汙像是被人扔到地上去過時,眼底更是冒出火來。
送書來的小太監都不免了脖子。
下一刻便聽見重重一聲響,竟是張重用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大聲質問“反了,反了!誰人吃了豹子膽連本下發的書都敢扔,還敢送回到本麵前來?!”
他話音方落,國史館外頭傳來一聲笑“張總纂息怒。”
國史館中頓時一靜。
張重聽見聲音轉頭向門外去,看見謝危走了進來,不由將方纔的狂怒斂了幾分,卻依舊沒什麼好氣“師大人來得正好,看看奉宸殿那幫學生,不尊師不學書,無法無天,也不知誰給的膽子!”
謝危朝他麵前那八冊《誡》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一挑,便在那一溜圈椅的上首坐了下來,平靜地看著張重道“真是歉疚,這膽是謝某給的,書也是謝某扔的,沒想張總纂這般生氣,倒令謝某有些惶恐了。”
什、什麼……
張重隻覺得腦袋裡“嗡”地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待這話在腦海裡轉過三遍明瞭意思後,再看眼前謝危這張平靜含笑的臉,隻覺一陣心慌意,背後汗都豎了起來,腳發,形一晃,差點沒能站穩。
正在殿上講《詩經》的是趙彥宏,薑雪寧在下麵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謝危走後,整個奉宸殿裡都有些古怪。
下一堂是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教們算學,此人年紀偏輕,資歷相較於其餘的幾位先生也是最淺,但許是正因如此,他的態度最為謙和,講學也力求能讓眾人聽懂,算得上有問必答,總算讓被其他先生膈應了幾日的薑雪寧對宮中伴讀這段日子找回了一點希。
隻是下學後眾人便吵了起來。
一切都因為昨日謝危講學前竟把張重先生發的《誡》給扔了,且還們都扔掉。
薑雪寧那本是謝危扔的,不算數;
長公主那本卻是實打實自己扔的。
餘下的七位伴讀當時都未有舉。
們中膽小如姚蓉蓉者,為此提心吊膽,說“謝先生都扔了,長公主殿下也扔了,我們卻一不,這、這會不會有些不好?”
陳淑儀當即譏諷“當時你怎不扔?”
姚蓉蓉便憋紅了臉不敢再說。
周寶櫻卻是眨眨眼“我也想扔來著,可看你們都沒扔,舉起來又放回去了。”
陳淑儀冷笑“寶櫻妹妹也想忤逆禮法了?”
眾人都聽出言語不善。
蕭姝在旁邊有半天沒說話,聽著陳淑儀口氣這麼沖,卻是見地皺了眉,竟轉頭問薑雪寧“薑二姑娘怎麼看?”
薑雪寧可沒想到蕭姝竟會來問自己,也不知是什麼目的,但反正書都被謝危扔了,有鍋也是謝危背,所以便如實道“想扔就扔,不想扔便留著唄。”
謝危不也懶得管麼。
這般回答相當於沒回答。
蕭姝便深深地看了一眼,回頭對眾人道“奉宸殿講學乃以謝先生馬首是瞻,其餘幾位先生學識雖厚、資歷雖老,在聖上那邊卻是連名姓都記不住。謝先生最初擬定的書目中亦無《誡》一書,論理乃是張先生擅作主張。我等原本不知也就罷了,如今知曉便當有所改過。且我等本為長公主殿下伴讀,連殿下都扔了,我等伴讀卻隔岸觀火,知道的說是我等為殿下伴讀,不知道的怕以為是殿下為我等伴讀。”
陳淑儀萬沒料到蕭姝竟會說出這話,豁然起“阿姝竟也是贊扔書嗎?可我當時見著你端坐一旁,倒未有半分舉,如今卻來分析利弊,實在人驚訝。”
蕭姝卻不怒,隻道“我不過是覺得扔書一舉略顯失禮。”
姚惜試探著問道“那以蕭姐姐的意思是?”
蕭姝道“我們都不過是宮來伴讀的,朝中關係牽一發全,太過開罪先生也不好,更不用說是扔書之舉。我看不如將書集了,著人送還給張先生。張先生不問無妨,若是問起,也是謝先生授意,算不得我等不尊師重道。隻是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這是挑了個折中的辦法。
蕭姝先前一番話便已講過了個中利弊,原本猶豫的眾人基本被說服,都點頭同意。
唯獨陳淑儀角噙著冷笑,看著蕭姝不說話。
到最後眾人返回奉宸殿中將外頭扔掉的書和案頭上擺的書都收了,陳淑儀也未加,是以最終派人送還國史館張重的《誡》僅有八本。
陳淑儀那本依舊擺在案角。
也不知那張重收到書之後是什麼臉?
薑雪寧一走神想到這裡時,朝著前方陳淑儀的位置看了一眼,又移開,目往回垂落到翻開的《詩經》上。
今日學的是《伐檀》。
盯了半晌,卻想起自己昨日說出“恭送”那一句時謝危變幻的神,隻覺有些迷惘的茫然,眨了眨眼,抓起旁邊擱著的羊毫小筆,筆尖蘸上一點墨,趴下來,順著詩句,一格一格,把所有字裡帶有的方框都塗黑。
等從《伐檀》塗到《山有扶蘇》,趙彥宏終於講完了,雖還未到下學的時辰,卻擺擺手們休息,自己收拾了東西便走。
他一走,周寶櫻便跳了起來去喊方妙“快快,下棋下棋!”
方妙無語凝噎,嘆了口氣擺上棋,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下了,隻拉其他人“你們來,你們來,你們陪下!”
周寶櫻急得跺腳“下一堂又學琴,謝先生一向來得早,你們抓嘛!”
眾人看得發笑。
終究是蕭姝發了善心,坐下來陪下。
沈芷這兩日觀們下棋也看出點意思來了,看兩人擺開了架勢,便要招手薑雪寧一起來看,隻是轉頭看時卻覺得有些不對。
旁人桌上都擺著琴,桌上竟空。
走過去,納了悶“寧寧,你莫不是記錯了,今日謝先生是要教琴的,你那張琴呢?”
薑雪寧還翻著《詩經》在那兒塗格子,聽見沈芷此問也是有些口裡發苦,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說自己初時懶不想搬來搬去索把琴留在了謝危那兒,後來又怒極上頭乾脆連琴都忘了?
著細筆的手指頓住。
一點墨跡在指尖染開,卻還怔怔著,沒放開。
謝危從國史館來,一路上腳步卻是有些慢,順著臺階走到殿門外,朝裡一看,就發現那著筆坐在那兒,一本翻開的《詩經》上所有帶著方框的字都被塗了一遍,目便不由在那書頁上多停了片刻。
淘氣到底還是有的……
他擺手阻止了沈芷向自己行禮,隻走到薑雪寧書案邊去,話再間滯得一滯,終還是出了口“今日學琴,薑二姑孃的琴卻還在偏殿,若此刻無事不如同謝某過去取回。”
嗓音放得有些。
薑雪寧轉頭纔看見謝危該是剛下朝,朝服還未換下,一玄黑作底、雲雷紋滾了袂角邊的深,束了腰封,掛了玄印綬,罩玄黑外袍,是一種說不出的風儀威重,竟一下讓覺著是看見了上一世的謝危。
但他目落在上,卻甚為平和。
薑雪寧慢慢把筆放下,站了起來,有心想要拒絕。
可謝危沒給拒絕的餘地,隻道“隨我來。”
那終究是燕臨送給的琴,薑雪寧立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跟上了謝危的腳步,默不作聲地走在他後麵,經過幾道廊柱,去往偏殿。
此刻沒太監伺候。
謝危上前推開了門,回頭一看卻見立在門口,便想起第一次到偏殿來時也是如此,有心要說話,可話到邊又嚥了回去。
他走了進去,把掛在墻上的兩張琴都取了下來。
這時薑雪寧才挪著步,走偏殿。
認得蕉庵的琴囊,見謝危將琴取下置在書案上,隻低低道一聲“有勞謝先生”,便想上前抱了琴走。
沒料想謝危看一眼道“你道我真是帶你來取琴?”
薑雪寧作便一停。
謝危瞥見指尖那一點染汙的墨跡,眉頭輕輕一蹙,便指了旁邊盛著水用以凈手的銅盆“那邊。”
薑雪寧順著他目才瞧見自己手上不知何時沾了墨,再一看那琴囊,便知謝危是去洗手,心底悶了一口氣,但也不願同他多言,便走過去將一雙手按進水裡。
那墨跡粘稠,沾上難洗。
薑雪寧麵無表地洗了一會兒才把手從水裡提出來,抬頭卻發現架上沒掛著巾帕。
謝危量甚高,全程斜靠坐在書案邊沿上看著,此刻隻拿起案上一方雪白的錦帕遞了過去,一如那日在層霄樓下遇襲的時候。
薑雪寧默不做聲,接過來手。
謝危直到看完了才向手,把那方錦帕接回來,順手疊整齊的一方,擱回案上,輕輕用手指尖了,轉過頭注視著,嘆了口氣道“還生我氣呀?”
坤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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