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可都沒想到姚惜竟然說出這番話來。
唯有蕭姝、陳淑儀這兩個與好的似乎早就知道一般, 麵上沒有什麼驚訝。
尤月卻是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有些沒忍住地驚撥出聲“不會吧, 姚惜姐姐怎麼忽然看得上張遮了?!”
上一回宮來時,姚惜對和張遮這門親事是什麼樣的態度, 眾人可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怎麼人家一退婚了,姚惜的態度反而變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納罕。
自早上那封信著人送出去後, 姚惜一顆心就從未有過如此忐忑的時候,既有些擔心張遮那邊的反應,可同時又有一種無法忽視的期待。
期待張遮會為的選擇驚喜。
畢竟明知他近來前程困頓、寸步難行還願意嫁給他的姑娘, 這世上絕對不多, 但凡是個正常的男子, 收到的復信之後, 都會為之吧?
若是前幾天聽見尤月說出這樣一句話, 必定是萬分同意的, 可如今聽來卻覺得十分刺耳。
將來就要嫁給張遮。
尤月諷刺張遮算怎麼回事?
姚惜兩道秀眉輕輕顰蹙起來, 看了尤月一眼,聲音冷淡下來,道“張遮沒什麼不好的。”
“……”
尤月頓時語塞。
再笨的人看了姚惜這態度都知道自己剛才恐怕是說錯話了, 隻好訕訕的賠了笑,道“是,是。”
然而閉上時, 看姚惜的神卻不免有些一言難盡。
在姚惜轉過目沒看見時, 甚至沒忍住輕撇了角見過出爾反爾的,也見過自己說了話轉臉就不認的, 可出爾反爾、轉臉不認得這麼徹底的,卻還是頭回見。不嫌自己臉疼嗎?早先也不知是誰把張遮貶損一通說得一文不值,倒有臉責斥來了!
尤月眼底閃過一不屑。
薑雪寧冷眼旁觀,將這一不屑收眼底,隻平靜地想到,原來這幫抱團的人之間也不是那麼,裡也有齟齬。
該為這一點發現笑出聲來的。
可看著姚惜那含帶怯與眾人說話的神態,邊上跟掛了鉛塊似的,沉得彎不出本分弧度。
忽然竟有點恨起張遮來。
也恨起自己來。
上一世怎麼就鬼迷心竅,偏要騙張遮自己要當個好人?
這一天晚上,薑雪寧在流水閣坐了許久,可旁人讀了什麼,問了什麼,又答了什麼,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次日早起,心鬱。
但還要去奉宸殿上課。
一共五門功課,四位先生,昨日學過了《詩經》和琴,今日上午要學的是“書”一門的《十八帖》和“禮”一門的《禮記》,謝危要教的“文”則與算學一起放到明日上午。
薑雪寧一乾人等照舊提前一刻到。
按理說樂長公主沈芷會稍微遲些,但也會趕在上課之前到。可沒想到,直到教書法的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從殿門外走進來了,沈芷也不見人影。
“長公主殿下怎麼還沒來?”
“書法可也是第一堂課吧,今天不來不大好吧……”
“沒宮人去通傳嗎?”
眾人都低聲議論起來。
侍讀學士王久也是四十多歲年紀,留了一把的黑須,峨冠博帶,倒是有幾分飄逸的斯文儒雅,眼看著快到上課的時辰,往下一掃見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沒人,便問了一句“長公主殿下沒來嗎,怎麼回事?”
眾人盡皆搖頭。
王久眉頭便皺起來,輕輕地哼了一聲,道“長公主殿下素聖上與太後寵,這麼早的時辰起不來也是正常,不想來也正常。不來便不來吧。”
眾人噤聲,聽出這位王先生是不大高興了,一時都不敢說話。
薑雪寧坐在角落裡,聞言卻站了起來,向王久躬一拜,不卑不道“此次進學乃是長公主殿下一意向聖上求來的,能得諸位先生親臨教誨,殿下也很高興。昨日便與我等一般,早早來到殿中,恪守先生們所定下的規矩,並不是什麼不能吃苦的人。想必今日早課遲到,是事出有因,還先生大量,暫毋怪罪。”
樂長公主沈芷的寵和驕縱,在宮中都不是新鮮事。
別說是王久了,就是在場的諸位伴讀都下意識地以為沈芷對待這一次上學,該很隨意。且貴為長公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沒人敢說。
因此聽了王久話後,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薑雪寧出來說這話……
措辭雖是委婉,態度也甚謙卑,看似隻是在為沈芷解釋,可一旦這話對著王久說,意思就有點微妙了。
玩弄文字的人向來是一句話能猜出十種意思。
縱然似乎並未頂撞之意,可聽的人心中總是不快。
王久的目頓時落到了薑雪寧的上,一下想起來昨日在翰林院中聽教們詩文的同僚趙彥昌說過的話,這些個伴讀的小子中,有一個坐角落裡的格外不聽話,是戶部侍郎薑伯遊家的二姑娘薑雪寧,像個刺兒頭。
他原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他還沒上課才說了一句話,就來找上茬兒了。
王久道“我不過隨口一句,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長公主?”
薑雪寧上一世雖不怎麼去上課,卻清楚地知道往日也被宮中慣長大的樂長公主,竟是從來沒有逃過一堂課,乃是認認真真想學的。
這王久分明是對沈芷有偏見,先為主。
所以纔想站起來分辨一二,自認為已經十分委婉,注意語氣,卻沒料想先生的反應如此之大,便微微蹙眉,解釋道“學生並無此意。”
王久冷了臉道“並無此意?”
他忍不住要教訓這小子一番,也正好拿立威,樹一樹自己先生的威嚴。
沒料想,他話音剛落,外頭便有名小太監急匆匆跑來。
“慈寧宮太後孃娘有話,特吩咐奴來告先生。”小太監在殿門外躬一禮,看額頭上還有些細汗,“前些天宮裡出了點事,太後孃娘與皇後孃娘正清查務府,東西六宮各宮主位都了去,長公主殿下此刻也在那邊,正陪著聖上說話,今日本該來上課,可事急在實在走不了,特命奴來向先生告罪,還先生海涵。”
“啊……”
王久一聽這太後、皇後甚至是聖上的名頭,臉便變了好幾變。
這一時哪裡還有先前對著薑雪寧時的倨傲?
他兩手一抱向虛空裡遙遙一拱,隻道“聖上、太後與皇後孃娘在上,長公主殿下既有事在一時走不了,缺一堂課也無妨,下改日擇空為長公主殿下補上便是,還請公公轉告聖上,請聖上放心。”
那小太監應了聲是,又行過禮,便又匆匆退走了。
彷彿有些心驚膽戰的不安似的。
薑雪寧一聽見剛才來人說的“清查務府”幾個字,心頭便是猛地一跳,想起玉如意一案,再一聯想那小太監的神,便知宮裡這幾日腥風雨怕是不了了。
那勇毅侯府……
王久卻是沒注意到這麼多。
剛想訓斥薑雪寧就被慈寧宮那邊來告,多有些下不來臺。
隻是越如此就越有些惱。
那太監走後,王久看見薑雪寧還站在角落裡,也沒給什麼好臉,道“天底下誰家學堂這般沒規矩,先生說話學生都能駁斥了?便是歷朝歷代教皇子,皇子也得對先生執師禮。薑大人雖與王某是同僚,可醜話說在前頭,堂上你若再敢出言頂撞,我可不會顧著與令尊同僚之間的麵子,你坐下吧。”
薑雪寧斂了眸,掩住了差點出去的眼刀。
當下並未發作,隻道“多謝先生。”
說完便規規矩矩地坐下了。
有了作前車之鑒,眾人都看出王久麵相雖然儒雅,但裡是個不好相與的人,上課時都格外恭敬,格外老實。
他教的是書法。
所以開學頭一課是先看眾人的書法基礎,看旁人時都還覺得不錯,隻是走到薑雪寧麵前一看便皺了眉,隻道“小兒家寫字該求秀飄逸,或端莊婉靜,往後改學簪花小楷是上佳,再不濟趙孟\、王羲之,學柳也不差。草書狂放剛,恣如江海橫流,於男子而言更合適,兒家學草書難免顯得放肆不羈,殊為不服管教。往後這草書你不要學了,一筆一劃從楷書寫起。”
薑雪寧學的是行草。
上一世的行草乃是沈d教的。
當時二人新婚燕爾,男人麼誰能不好?又擅長投人所好,所以剛當上臨淄王妃那一陣假模假樣好起書法來,著自己練了好久的楷書,但種種的字型書學來學去,都覺著自己被框在牢籠裡,怎麼寫怎麼不得勁兒。
直到某一日,沈d突發奇想同說,何不試試草書?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或行雲流水,或狂放恣意,筆走思緒如飛,長日下來,雖然依舊不得大家的眼,可偶爾有那麼幾個字寫來卻見靈。
沈d一開始還很高興。
可有一日見了寫的一行“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後,沉默了好久,也莫名地看了有一會兒。
那目有些心慌,也不知自己是哪裡寫岔了,便問他是又寫得不好嗎?
沈d眨了眨眼說沒有,很好。
薑雪寧當時懵懂,雖然聽他說很好,可見著他並不像很高興的模樣,便再也不學這個了。
時間一久,這事便漸漸淡忘。
可有時候看見下麵進貢來的字畫上那些恣意的草書,偶爾也會想起那時候。
隻是沈d都當了皇帝,更不敢去問。
唯有十分偶然的一日,同蕭定非提起,那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的假爺竟樂得掌大笑,戲謔地看著說“我的娘娘啊,有一句‘見字如見人’。縱然寫得不好,或者你自己不覺,也是能看出幾分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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