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沉，韓岡擡頭看了看，看起來要下雪下雨的樣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氣上有沒有忌諱，看起來多半是沒有的樣子。只是在野地裡舉行的祭典，沒遮沒擋的，下起雨雪來可是會讓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東京城去，更是不希逢著雨雪。

大清早的時候，韓岡便來到秦州城的南門外一塊被清出來的空曠場地上。周圍已是人山人海，人羣的中央，李師中帶著秦州城的一衆文武莊嚴肅立。他們的每隻手中都拿五纏的彩杖，圍著一頭披紅掛綵的土牛。土牛邊上還有泥塑的農夫和農。

這頭用泥土塑就，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爲緻。一個俯首拉犁的作，連肩胛鼓起的都刻畫了出來。牛尾輕擺，貌似驅趕蚊蠅，竟然活靈活現。如此雕工，讓韓岡很好奇這是誰家手筆。

在今天的儀式上，這頭泥牛便是主角。

鼓樂聲中，李師中帶頭圍著春牛轉了一圈，又了三鞭。一個個員依序上前，與李師中一樣的舉，轉一圈，三鞭。旁邊還有兩名小吏用著秦腔高聲吼著勸農歌，是令韓岡歎爲觀止的標準的原生態唱法。

這一套儀式，稱爲鞭春，又稱打春，用意是祈求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軍州，數千郡縣，乃至皇宮大，到了立春的這一天，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來，對著土牛屁上三鞭子。天子還有藉田之禮，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勸農之義。

韓岡還沒得到，不夠資格參加鞭牛。但他的份，讓他佔據了一個好位子，站在最前面圍觀。韓岡的高個子讓後的觀衆們憤怒不已，就聽見他們一個勁地在後面蹦躂。

還有許多行腳商，在人羣中竄來竄去，高聲賣著一個個泥塑的五小春牛。小春牛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級的小春牛甚至有個雕細琢的小木籠子裝著，籠子上還著一列泥塑百戲人像。這樣的一春牛，往往價值四五貫之多。

不理會後的靜，韓岡的注意力都放在手執鞭牛彩杖的人們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兩班的幾十名大小員同時出，一年中也沒有幾次機會。

與袍劃分文武的明清兩朝不同，此時參加儀式的文武員上所穿的服飾並沒什麼差別，只能通過材魄來分辨。韓岡一個個辨認他們的份，其中有一多半他只聽說過名字，從未見過面。直到現在纔是第一次把名字與人對應起來。

“那麼多人，怎麼一個關西人都沒有？”人羣中，不知是誰突然冒出來一句。

立刻就有好幾人一起反駁：“向鈐轄就是關西人！”

得他們提醒，韓岡再仔細觀察了一遍。向寶的確是關西人，但向寶之外，在場的幾十名文武中，卻真的沒有一個陝西出。若是文倒也罷了，本就是四方爲，能守鄉郡的都是特例。但守邊的武臣就不同了，總得有些本路出、悉人地理的員。

韓岡雙眼從在場的武上一個個掃視過去，忽然發覺他們論年紀都在四十到六十歲左右——二三十歲的青年將佐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夠資格參加祭典。發現了這一點後，韓岡便釋懷了。一點不奇怪，因爲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關西的其他幾路。在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在陝西軍中有個很明顯的斷層。

關西領軍的中層將校中，包括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歲之間的，大部分都不是在關西土生土長，或者說不是正苗紅的西軍出。

比如向寶是鎮戎軍人，但起家是在東京，並不被視爲西軍中的一員。郭逵、楊文廣、張守約在關西多年，但他們也都不是陝西人。

造這種局面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後，宋軍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會戰的接連慘敗，以及在其後多年間與西夏鋒中的連續失。

這三次會戰慘敗，論兵力損失，加起來其實也沒超過十萬，但關西軍中的兵強將幾乎被一掃而空，尤其是許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輕將校，都在三次會戰中損失殆盡，使得西軍元氣大傷。以至於近二十年時間，多是被挨打的局面。

狄青、種世衡這兩位西軍中的佼佼者，在面對黨項人的時候，也是守的時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種世衡接連故去，宿將中郭逵、楊文廣碩果僅存，還得靠張守約這等老傢伙去邊城駐守來撐場面。

至於劉昌祚，雖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輩起，便移居陝西爲將，卻是標準的西軍一員。劉昌祚雖然四十出頭，但還應該算在新生代這個層次，因爲他是承父蔭而得，其父劉賀便戰死於定川寨一役。

不過從慶曆議和後，長起來的西軍將校如今都在當打之年，劉昌祚、王君萬，再到最近據說很得向寶賞識的劉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優秀將校，在關西數不勝數。王韶如要挑選參與拓邊河湟的將領，可以選擇的餘地，便遠比當年來關西救急的范仲淹、韓琦要強上了許多。

回頭再看著站在員隊列中的王韶，昨日還縱馬奔馳的經略機宜，現在也是手拿彩杖，排著隊亦步亦趨地挪著上前。一個個平日裡冠楚楚的員，舉著彩杖手舞足蹈，韓岡覺得有些無聊，即便當作娛樂節目，覺上也不過如此。

但參加儀式的人衆，包括李師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經。農爲國本，儀式上出點差錯，萬一當年收不佳，可是要到全州縣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樁罪名。

李師中已經站回了主持儀式的主位，端端正正地攏手而立，表莊嚴肅穆，彷彿一雕像，只要是在朝堂上待過兩年，多半就會練出這本事。隸屬於秦經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屬們，正依著次序上前鞭牛，還有好一陣纔會結束。

李師中臉上維持著莊嚴肅穆的神，視線卻盯上了周圍人羣中的一人。吸引住秦經略使目的，是站在人羣最前面，一位材高大的年。

“是韓岡吧？”

雖然王韶、吳衍和張守約的薦章，李師中都細細讀過，其中對韓岡的才能、德行推崇備至，但李師中還是第一次看見韓岡本人。

的確出！

李師中不得不承認，韓岡的儀容氣質是秦州難得一見的出衆，即便是在人才濟濟的東京城裡，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數以千計的圍觀百姓中，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種鶴立羣的覺。

李師中忽地自嘲而笑，再怎麼說韓岡都是文武雙全，智計心皆爲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衆人，反而是個笑話了。

韓岡雖然站在人羣的最前面，卻一副懶怠困頓的樣子，完全沒有沾染到半點在周圍人羣中彌散的狂熱或虔誠，這也是爲什麼李師中只一眼，就把他從千百人中認出來的原因所在。

——“畢竟是張橫渠的弟子。”李師中不嘆。

張載雖然位不高，資歷也遠遜於李師中，卻是天下聞名的鴻儒，對禮制自然早已融會貫通。如今的祭春儀式與古制大不相同，還有許多俗的改，難怪承襲張載之教的韓岡，會當作笑話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難得的俊才啊……”李師中的嘆終於發出了聲，引得站在他邊的幾人看了過來。李師中眼神一凜，讓他們立刻低頭避過。

視線重又投到韓岡的上。韓岡所修纂的傷病營制度規程，去年臘月初被呈了上來，放到了李師中的案頭上。

李師中猜測韓岡也許是抱著“寧厭之於繁，勿失之於簡”的想法。他修纂的制度規程總計有六大項、七十餘條細則，共兩萬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頁，如一卷書一般。那份制度規程中，從外部建築到部陳設，從日常飲食到傷患救護，從作息規則到安全保障，與傷病營相關的方方面面的細節都有涉獵。

李師中只是隨手翻了一翻，單是字數就嚇了他一跳。北宋與千年之後的時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纔是普遍況。過了萬字，就號稱萬言書，不是普通讀書人能信手寫出來的。而韓岡只花了一個多月，便是兩萬字之多。而韓岡在扉頁中還明確說明這只是試行條例，的條款要在試行的過程中逐步加以修訂。

儘管這份規程看起來繁瑣了一些，但每條每款都自有道理，無一條可刪改。能把這些方面都考慮到，李師中只覺得韓岡本不可能才十八歲，四十八歲的老行吏還差不多——將規程中涉及的各個方面的學問都融會貫通，而且還留有加以修改的餘地，本就不可能是一個還未有過任何實務經驗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