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舜臣疑疑地走了。
送了他出去,韓岡回來就著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將爲傷兵換繃帶時沾在手掌上的膿洗去。一名民夫過來,將髒水端出去倒掉,又換了一盆淨水過來。不僅是使用的清水不斷更換,連原本骯髒污穢的地面也都給打掃了個乾淨。
“這一條繃帶,要用滾水煮過才能再用。”韓岡撿起丟在地上、沾滿膿的麻布帶,給另一名民夫,又大聲提醒營房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還有換下來的繃帶,都要用滾水煮過,放在下曬乾,才能再次使用,這是爲防疫病留存在上。還有營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則必生疾疫。”
才一夜工夫,韓岡還沒在傷病營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傷兵們對突然跑來照顧他們的韓岡,還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能得到苦盼不來的救治,他們的確發自心地激。同時,韓岡所說的話,也得到了所有民夫們的響應。人人喊著“秀才公”,無不點頭應是。
以朱中、周寧爲首的來自紀縣的民夫們,現在都在傷病營中忙碌著。他們跟韓岡不同,韓岡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而民夫們服得伕役,到哪裡都是賣力氣的。張守約有權留住民夫,卻無權留住韓岡。
爲了整修這段時間被損壞的甘谷城防,張守約回來後便立刻頒下令,止所有進城中的民夫們再離開甘谷城一步,並將整修城防的決定上報給經略司,等李師中批準後,就立刻工。
民夫走不得,韓岡不想走,兩方一拍即合。民夫們早得韓岡指點,皆知這是難得的機會,整修城防是個苦活,肚挨鞭是家常便飯,而在傷病營中服侍人,雖是腌臢了一點,但總比吃皮之苦強。趁著工令還沒正式下達,韓岡把民夫們拉到傷病營,希圖造既事實。不管怎麼說,紀縣來的這些民夫服侍的都是了傷的袍澤兄弟,張守約再無人,也不會將他們調走,拉去工地賣氣力。
韓岡忙得腳不沾地,心中卻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舉薦我嗎?那我就找張守約!反正都是做,文、武也沒什麼好在意。即便張守約不薦舉我爲,爺爺在軍中結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善緣,看誰還能找我麻煩?”
能利用他人的時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賴他人卻絕對不行。自己決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這便是韓岡一直以來力行的原則!
……
“韓岡一夜都在傷病營?”
聽著親信的回報,齊雋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說韓岡拿到回執後就該儘快回去覆命,張守約剛剛頒下的命令,只針對民夫,而不是衙前,韓岡要想走,只要把回執在城門一亮,便能出城了。怎麼跑去傷病營去磨蹭著?
給韓岡平白撿了個大便宜,讓齊雋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陳舉的厚禮,就沒打算再還出去。人錢財,自要與人消災。韓岡雖然已經拿到了回執,但只要他還沒離城,自己就還有出手的餘地。
齊雋非是隻會在衙前上盤剝的蠢人,他擁有尋找後臺的眼,還有對庫中資不分毫的自制力,但要讓他從韓岡上分清楚運氣和堅持,齊獨眼卻還沒有那麼出的判斷力。
所有能堅持走到甘谷城的隊伍,本都可以撿到這個便宜,可最後就只有韓岡把握住了。機會隨都有,卻沒有不冒風險、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簡在哪裡?”齊雋不打算放過韓岡,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機會,可韓岡在傷病營的愚蠢舉讓齊獨眼看到了機會,“傷病營是他的事。”
齊雋的親信猶疑不決:“雷大夫幾個月都沒往傷病營去了,有人幫他置,他應該高興都來不及……”
齊雋角了一下,似笑非笑。縱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頭,可是自家碗裡的就是自家碗裡的,給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野狗叼了去,哪條狗不會追上去、搶回來?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簡何能例外?齊雋不信雷簡能忍得下去。還有韓岡在傷病營中的所作所爲,也是明擺著在指責京裡來的這位雷大夫玩忽職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簡如何能忍?
通過雷簡這個大夫栽韓岡一個暗害傷將士的罪名,只要下了獄,不愁弄不死他!
……
當秦路軍中有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遊方郎中仇一聞,從安遠寨被加急請到甘谷城,爲幾名軍治療的時候,韓岡和他的民夫們在傷病營中忙碌著。快一天了,傷病營裡堆積多年的垃圾都已運出去焚燒,該清理的穢都打掃得一乾二淨。可就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竟然沒有一名有品級的武臣來探視傷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軍們有人得多,紛紛過來探自己傷的袍澤兄弟,看著韓岡他們忙碌,還會主過來幫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牀,照規矩把他的傷口給上!”
“喏!”朱中不習慣拒絕,韓岡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不到一天的時間,韓岡已經將傷病營中的幾條通鋪,以及上面的鋪位都編上了號,按著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夫們不識字,也都能數得分明。
朱中急急地跑到甲十五牀,躺在上面的士兵是大上被刀砍傷,雖然傷之後就做過急就章的包紮,但效果並不好。朱中幾下拆開繃帶,鮮一下從傷口涌了出來。經過十幾二十人的磨鍊,又過韓岡的指點,朱中至學會了一點最基本的急救法。學著韓岡教給他的做法,用止帶紮,拿鹽水清洗傷口,趁傷員被鹽漬得麻木的時候,趁機用麻線合起來。
“多謝朱郎中,多謝朱郎中!”看護傷兵的一人連聲謝著,不停地彎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還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實意地激,還被尊稱爲郎中,就油然而生,更加賣力的爲了傷的士兵們合傷口。
雖然只是醫中最低一級的翰林袛侯,尚沒有品級,雷簡在甘谷城的地位依然比較超然。他既不屬於文,也不屬於武,而是個不掌實權的伎,平日爲城主等城大小吏和他們的家眷治病,打算混點軍功和資歷,再等兩年時間就可以回到東京,遊走於宮廷宦門。三十出頭的醫,背下了滿肚子的醫典籍,但其中沒有一條是讓他和跌打郎中比拼誰的醫更有效。
對於一名在戰事中了傷的副指揮使,雷簡和仇一聞有著不同的治療方案。軍不同於下面的士卒,自家在城有宅,都是回到家裡養傷,誰也不會去傷病營等死。王君萬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裡來探視,卻看著雷簡和仇一聞在那裡爭吵。
“用金針放出瘀,再敷上老夫特製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還你個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鐵簡砸到背上,傷勢已經深腑。放有什麼用?”
“又沒有咳,呼吸也不過促了一點,脈象穩得很,傷得哪門子腑?”
“江湖村醫也知道什麼治病?!”
“上沒的黃口孺子也別出來讓人笑了。”
一個是在秦州名已久的老大夫,一個是來自東京開封的醫。他們的話,普通人也分不出誰對誰錯。王君萬的副手臉蠟黃的,躺在牀上看著只有一口氣,副指使的妻兒則只知在一旁哭,王君萬不耐煩了,一拳捶在牆上,怒道:“人都快死了,還爭個什麼?!”
“胡說什麼!?”仇一聞在秦路上資格極老,許多老軍頭都承他的。倚老賣老,也不怕王君萬這後生,“別看著現在這般模樣,不過是重一點的皮外傷,折了的兩骨頭都已經對好了,拖半個月都沒事!”
“你纔是胡扯!”雷簡再次跳出來反駁,“傷及腑,不急加調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萬給煩得不行,暴怒道:“那就兩樣都治!仇老你放,雷大夫你用藥。一個服,一個外用,也不會干擾。人治好那就一切無話,人治不好……你們給灑家等著!”
王君萬丟下狠話走了,仇一聞和雷簡便是一通忙活,一個開藥方,一個施針敷藥,雖然爭了半天,都指責對方是庸醫,但他們的治療卻頗有效驗。紮了針,喝了藥,騎兵指揮的副指揮使臉便好了許多,呼吸也平穩了下來。
“看,老夫說得沒錯吧?放了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藥的緣故!”
仇一聞和雷簡在副指使妻兒千恩萬謝中出了屋,猶自爭論不休。一人突然在他們後出聲,“兩位要爭個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傷病營,你們將傷兵各治一半,看誰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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