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安遠寨?”越過一條架在甘谷水支流上的短橋,韓岡著出現在前方的寨堡,有些不相信眼睛。
王舜臣知道,每一個第一次看到安遠寨的人,差不多都會有韓岡現在的反應,他笑道,“五百步寨,九百步城,安遠寨可是實打實的五百步。”
“南北只一步,東西二四九,加起來的確五百步,這樣的規劃也寨?!”
當然,韓岡是誇張了一點。寨子再如何也不會建一條線的樣子。不過安遠寨的確是南北窄,東西寬。整座寨子從南到北大約五六十步,而東西長度則是南北寬的三倍,近似於一個扁扁的長方形。寨牆從西側山頭延下來,一直拖到甘谷水的河灘旁,將道正好攔住。
“這樣的寨子可不好防守……”安遠寨東面是甘谷水,南面是支流,兩水就在安遠寨東南角五十步外匯合,可做城壕之用,但黨項人如要攻來,卻是隻會從北面。
“三哥你可說錯了。”王舜臣難得的能有教訓韓岡的機會,他笑著解釋道:“安遠寨不能從外面看,進到裡面就知道了。外面看著是一,其實分作上下兩寨。山上的一段是上寨,谷底的一段則是下寨。下寨是易破,但想攻下上寨可就難了——地勢且不說,裡面有好幾口二十丈深的水井,足足費了半年才挖,從不幹涸,一點都不怕敵軍斷水。”
“原來如此!”韓岡點頭教。想想也是,打了多年仗,修了幾百上千的寨堡,宋人要還是會浪費人力力去修一個無法防守的寨子,那就是笑話了。安遠寨修如今的形制,自然有它的道理在,不是自己隨意一眼就能評判的。
說著,一行人已到了寨子前,驗過關防,又經過了遠比伏羌城細緻十倍的檢查,韓岡和車隊終於被放進了寨中。
正如王舜臣所說,安遠寨是個被一分爲二的寨子。兩寨之間的隔斷並不低於外圍寨牆的高度和厚度。西側的上寨隨坡而上,東側的下寨則地勢平坦。下寨中,是營地和衙門,而上寨則安置了軍庫、糧囤,刁斗森嚴數倍於下寨。
此時的安遠寨人聲沸騰,周長五百步的寨子,不知進了多軍民。連接南北門的主道上人頭涌涌,韓岡的車隊被得寸步難行。
“不知現在寨中有多人?”韓岡再回頭看看,大書了“劉”字的紅將旗正高高飄在寨牆上,“伏羌城的一千兵,不至於把安遠寨這般模樣。”
“還有達隆堡的人。秦州參與回易的商隊,有三分之一是去達隆堡做買賣。”
達隆堡在安遠寨的西面,順著安遠寨南的甘谷支流向西七十里就是達隆堡——得名自居住於其地附近蕃部隆中部,即抵達隆中的意思——而沿著寨東的甘谷主流向北三十里則是甘谷城。
“向家的商隊也是從達隆堡回來的罷?”韓岡尚記得趙隆說過的話,“昨日向家便在伏羌城了,這些人今天才到安遠寨。”
王舜臣冷冷笑道:“誰能跟都鈐轄家比耳目消息?”
他又問韓岡:“三哥,下面是繼續往甘谷城去,還是留在安遠寨這裡?”
韓岡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爲何伏羌劉知城不帶兵繼續北進甘谷?”
“安遠寨屬於伏羌城防區,劉知城守在這裡沒有問題。但甘谷城是張老都監在管,不得軍令,哪個敢任意越界?”
王舜臣出武家,自出了孃胎就在軍營裡打混,對軍中的弊卻是一切門清,他嘿嘿冷笑,道:“其實這也是藉口,已是軍急,劉知城帶兵馳援甘谷,李相公都不會說話,反而要獎賞。現在頓兵安遠寨,只是求個安穩,不多做,就不會犯錯。劉知城留在安遠,甘谷城失陷便與他無關,可只要他北出安遠寨,往甘谷城走上一步,就代表他已經出兵援救甘谷城。一旦沒能救下,便要一罰。”
他嘆了一口氣:“俺們武人升難吶,拼了命才升得幾級。但貶卻是容易,犯點事便是三五級地往下掉。一次追貶十幾級,從崇儀使降到效用士的也不是沒有過。不奉上命,哪個願自投險地?”
“哪邊都一樣啊……”韓岡也慨著,做得多,錯得就多,不如老老實實等著上命。千年前,千年後,哪個時代的僚都是一般德。人不變,人亦不變……也幸好如此,否則他也難在此地混出頭來。
“那我們怎麼辦?”王舜臣問道,“是繼續去甘谷,還是暫且留在安遠?”
韓岡沉起來。
不即時去甘谷,先留在安遠寨等消息,藉口都是現的,而且最多一兩天就能有個結果,這樣也安全一點。何況他現在在街上,正看到了幾支在伏羌城曾見過的、預備要去甘谷的輜重隊伍,都沒有往北去的打算。罰不責衆,大家都一樣,誰都沒話說。就算陳舉要找麻煩,吳衍也好、王厚也好,都有足夠的理由幫他開解。
想到陳舉,韓岡角扯,出一輕蔑的笑意——如今他得罪了向寶,卻與王韶的衙好,又有裴峽谷中一戰的功績,名聲必然能直達經略使李師中的案頭上。不論李師中對他的觀如何,卻不會容忍胥吏欺辱一位已有重名的士子。數日前,陳舉對他來說還是一手遮天的奢遮人,如今,卻已不在話下。
再回到去與不去的問題上。如果按照預定行程準時抵達甘谷,的確要冒風險,可得到的回報一樣厚。甘谷城危,衆將皆退,無一人敢援。但此時,一名衙前帶著三十餘人押著軍資抵達甘谷城,這是再彩不過的演出。同時還能得到秦路第三號武將張守約的看重,正好可以把向家可能有的攻擊給堵回去。
思緒停在這裡,韓岡自嘲地笑了。都到了安遠寨,只差三十里,如何不拼到底?與其把解救自己的希寄託在吳衍、王厚上,不如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向寶、陳舉之輩,不敢自己分毫!
他猛擡頭,北方。漸漸西斜的下,狼煙依舊滾滾。他再回頭,數十道信任的目正等待他的決斷。
哈哈一笑,韓岡轉率先前行,“走!去甘谷!”
……
夜如墨。
行走在朔日的夜空下,周圍沒有半點燈火。除了民夫們手中的火炬照亮了一點周圍的地面,讓隊伍不至於走到道外,就再無一點亮過星的源。
深一腳,淺一腳的在不算很平整的道上前進,一路行來,一衆民夫都被韓岡所懾服,對他的決定沒有太多的怨言,也不敢有所怨言。
在出安遠寨時被監門擋了一陣,輜重隊的行進速度比預計的要慢了快兩個時辰。原本酉時【下午五點到七點】前就該抵達甘谷城,但現在已經近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卻還沒有看到甘谷城的影子。
夜後,山谷間的寒風更加凜冽,不住往襟裡灌去。躺在車上,子轉眼就會變得僵冷如冰,連傷員們都不得不下車走路,好讓自己暖和一點。
王舜臣吸了吸鼻子,向著走在邊的馬靠了靠。寒風吹得久了,子都變得麻木,心底暗罵著監守安遠寨北門的監門,卻沒氣力罵出聲來。不過他右手依然有力地握著戰弓,谷的心波三族都有不穩的跡象,甘谷後,只要出了城寨,他便握了長弓。就算因爲傷不得不改用左手控弦,王舜臣依然有自信將箭囊中的長箭,盡數攔道賊人的要害。
韓岡走在王舜臣的後,山谷兩側的山峰,擋住了大半幅夜空,只能看到長長的一條夜。宋代的夜晚不比千年之後,在他出生地時代,即便無星無月的子夜,天空中依然泛著地面燈火映出的亮。但此時,除了黯淡的火炬和寥落的星子,天地間再無一微,那是最爲純粹的濃黑。
隨著隊列前行,前的濃黯不斷被火炬驅散,而後卻又被四周涌來的黑暗所掩蓋。腳步和車軸的吱呀聲,單調地迴盪在谷地中,如影隨形。就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這一行人。只有偶爾隨風傳來的兩聲夜梟尖利的嘯,讓他們瞭解到還有其他生靈存在於邊。
從安遠到甘谷,不過三十里的道路,到底還要走多久?!
木然地低頭看著被火照亮的前路,韓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前路一片黑沉,走了不知多久,卻仍沒有抵達甘谷,他的心也逐漸低沉下去。黑暗中,原本被下去的緒如同從河底的淤泥中翻出,攪得他的心緒一片渾濁。
韓岡總忍不住胡思想,自己在安遠寨作出的決斷是否正確,甘谷城是否還留在大宋的手中,甚至還會想起到翔府舅舅家避難的父母和韓雲娘,每一次,儘管理智一直在告訴他不會有問題,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往最壞的況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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